过去的事在这一刻又都回了来。
绿竹青翠逼人,风吹过宛如层层浪涛, 只是闭目倾听,就能轻易消磨掉半日的时光。
竹案上胡乱搁着书, 正中间是盛水的蓝色琉璃罐子,终年泡着花和叶, 夏天时会有指甲长短的鱼儿在里头游。要是书读的无趣了,手就伸进罐子里头搅,无论摸到什么,都摊在掌心里看一会儿再放回去, 要是鱼, 或许会突然跳起来,“咚”一声正好砸进罐子里, 溅起小小的水花, 淋出几点湿意在书上, 润出墨晕。
读书很容易不耐烦, 她最喜欢出去, 一个人走走停停, 看云看花看水,困了就躺在石或树上睡。她总是学不会小心, 经常弄脏或刮破衣裳, 英娘收拾时常常絮叨, 末了一定讲一句:“等我告诉先生去,这回一定叫他管教你。”
她是不怕的, 先生肯定不会罚她,连重话都不会讲, 他只会笑着叫她下次再出去要当心,衣裳不打紧,人千万不要伤着。
每次都这样,她看向皱着眉头的英娘,神情得意极了,英娘伸出一根手指,狠狠点她的额头。
于是她也皱起眉来。
风吹来不知何处的落英,沾到弯翘的长睫上,眼睛眨了眨,闭上再睁开,点她额头的人长着一张几乎算得上陌生的脸。
“你跑哪里去了!你是要我的命啊!”
声音语调却是熟悉的。
湛君以为自己会哭,可是没有。
她煎熬着支撑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这一刻。
脸发热,烫得很,牙却打颤,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
她不能行错一步。
于是眼神越过英娘,看向不远处的姜掩。
姜掩瞧着没什么变化,气度仍从容,或许眼角的皱纹更深刻了些。
“先生到了哪里?那么久都找不到你,叫我好等。”
英娘愣了愣,看着眼前的人,疑心她并不是那个自己养大的孩子,求助似的转过头去看身后的姜掩,满脸的茫然错愕。
姜掩只是道:“湛君,我来是带你走的。”
因着这句话,湛君觉到了莫大的满足,眼前起了雾,泪水在眼眶打转,她微微抬起了脸。
“我不走。”
她这样说,然后偏过头去看身侧的元衍。
姜掩也同她一道看过去。
“姜先生别来无恙?”
元衍面带浅笑,拱手作揖。
只要他愿意,他就还是那个风神高迈的元家二郎,旁人任谁也挑不出他待人接物上的错漏。
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煌煌日光下站在一起,单论容貌,再不能更配。
可是……
两颗小小的浑浊的眼泪顺着眼稍的沟壑流进斑白的鬓发里。
这眼泪是为一个早已死去多年的人而流。
已经许多年过去了。
姜掩仍铭记着他的承诺,一刻也不曾忘。
“湛君,同我回去,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语气已是从来没有过的强硬。
湛君于是又去看元衍。
看在湛君的面上,元衍忍住了没有翻脸,笑容依旧得体,“姜先生一路颠簸劳累,想必倦极,还请入府稍作休整,待歇息罢,再叙不迟。”
姜掩冷冷道:“君家门庭显贵,岂是我等贫贱可以踏足?”又看湛君,“同我走,湛君,我讲过的话,旁的你皆可以不理会,但这句你要听。”
元衍伸手将湛君扯到身后,拦住了意欲上前的姜掩,神色冷肃。
“她不会同你走的,姜先生,她已是我的妻子,等你来是为了同我过礼……”
“你也配!”姜掩一声喝断,指着元衍的鼻子大骂:“你是个什么东西!利欲熏心之辈,也配得上我的湛君!我养她十七年,清白干净的一个人,同你这样的人站在一起也是玷污!我当初就应该一封信送到都城,叫你全家一道做鬼!”
姜掩骂人,湛君只默默听着,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不过最后一句有些过,湛君怕惹出事,于是轻轻唤了一句先生。
主要是想提醒元衍。
哪知道元衍比她还先开口,怪声怪气:“是啊,她不染凡尘清湛澄澈,我欲望满身最污浊不过,说起来真叫人自惭形秽,可是如今她已然嫁与我为妻,同我绑着再分不开了,那岂不是脏掉了再洗不干净?这可怎么办啊?”
姜掩听罢身躯摇晃,昂首几欲仰倒,趔趄了几步,到底还是站住了,没栽下去。
湛君伸出的脚停住,又收回来,偏过脸瞪眼怒斥:“你闭嘴!”
元衍既已得了胜,湛君又发了话,他也就不再追着咬,一旁站着,嘴角微挑,眼带嘲弄。
湛君看着姜掩,深深吸进一口气,过了很久很久,低声说:“先生还没有同我讲这两年都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她咬了下唇,哀求道:“告诉我吧。”
两年里姜掩都在做什么?
湛君偷偷跑出了青云山,姜掩看到留信的那一刻就已经去掉了半条命。好在陈贺在,撒圆了网去找,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四五天过去,余下的半条命也剩下多少了,好在收着了元衍的信,一口气吊住,行囊都来不及打点,连夜往安州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