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的木鱼忽然越敲越快,最后咚的一声,木捶掉在地上,她猝然睁眼,额前薄汗涔涔。
她又魇住了。近来,她总是被这些话反复地魇住。
她本想和岑元深躲到了这间雅舍,求一丝安宁,然她不得安宁,陪她一起到深山雅舍静坐的岑元深,亦不得安宁。
今晨,剑东军都指挥使孟疏寻到了这里,拔刀质问他,“你没有如约将阿姐接到剑东,我如何打廷州?”
关于这个问题,孟疏先是修书,再到剑东府邸寻人,最后,才跑到此处与他当面对峙。岑元深曾答应他,伪造赵氏笔记,将明姝骗至剑东。只要明姝安全了,他才会挥戈南征。
岑元深攥着清白的菩提珠子,闭着眼睛,却恨意昭然地想,根本不是他不接明姝,是明姝自己不愿。倘若让孟疏知晓,明姝自己不愿,会如何呢?
早知如此,他当初为何要让岑雪衣给明姝报信?
早知如此,他当时怎么不把明姝带走。
他转着菩提珠,平淡而深邃的眸睁开,却几乎要将那珠子攥碎:“正因如此,我们更该兵进廷州。六妹妹当初是被崔承嗣抓走的,她给你写的信,也未必是亲手所书。倘若你真的为她好,就该杀了崔承嗣,凭自己的本事,将六妹妹抢过来,而不是对着我大放厥词。”
岑元深看着孟疏,又补充道,“当然,我剑东良将颇多,如果你心神不定,不妨将位置让出来,让有德者居之。”
他和孟疏对视着,如琼英酿雪般的矜贵面容,却有迫人的气势。
孟疏玉面清寒,一时噤声。
他参军唯一的目的,就是杀了崔承嗣,夺回明姝。他应该牢记的,在达成目的之前,任何事他都可以忍耐。
他深深看着岑元深,随后,撩袍转身,离开了雅舍。
*
九年冬,昭国先历经了场雪灾,次年春,又爆发了几场起义。
皇帝的弟弟平南王李阔突然以朝无正臣、动摇国本的名义清君侧,乘势在东南起兵。
随即,剑东军也打着匡扶大燕的旗号,在诸多燕国旧部支持下,割据昭国西部领土。一时间,统一不久的昭国进入了分崩离析的状态。
明姝方才知晓,岑元深便是前燕太子。他多年谋划,敛财屯兵,皆为了复国。他等的那场大风,他期待他的妻子襄助的事业,便是这场大计了。而他为了蚕食昭国西部势力,必将廷州视为第一眼中钉。
果然,春寒后,岑元深突然与曷萨那、平南王李阔三路大军兵犯廷州,接连拿下了廷州庆、丹、坋三大州后,直逼崔承嗣而来。
曷萨那如今由巴图主事,可敦为岑雪衣,明姝揣测,曷萨那之所以与剑东联手,多半是岑雪衣教唆。岑雪衣对崔承嗣衔恨,斥责崔承嗣当初在苏合可汗死后态度轻慢,理应将之擒回曷萨那,为奴为仆。
在三州失陷后,廷州已经进入全城戒严状态,明姝也与赵氏、岑氏断了音信。
崔承嗣安排李澍、崔鼎崇分别驰援庆、丹二州,便连夜率军赶赴廷州关隘并州城,阻击孟疏十万大军。
辰时霞光万顷,照耀并州城楼,孟疏已率军在城下布阵,擂鼓示威。
他一袭银光甲胄,乘南诏马,对着城楼喊话,让崔承嗣到城外与自己一战。只是远远眺望,却见云层撕开一道金边,有曙色罗裙翩然,立在金边之下,女墙之后。
孟疏策马来回,看清楚那人后,不免瞳孔震颤。
是明姝。
明姝淡漠地站在那里,狐眸罕见露出丝清凛之意。
大抵是无法预料这一仗能否打赢,崔承嗣三更时出发,将明姝一并带上了马。
如今走上城楼,却是明姝自己的主意。她抬眸看去,面前乌压压的剑东军。彼时为邻,今日为敌,想必其中不少人沾亲带故,都不想和亲人兵戎相见。
明姝对属下道:“把弓给我。”
“殿下,您还是快点下去,若您有了闪失,末将们没法和太尉交代。”守城将领诚惶诚恐。
明姝无言,正欲自取士卒弓箭,崔承嗣忽然与并州刺史从城楼下上来,将明姝拽到身前,沉声道,“这里很危险。”
他像是才得知消息,颇有些紧张,但将明姝桎梏住,才见远处孟疏独自从阵前走出,忍不住低哂,“原来是为了见孟都指挥使,怎么,见到他,便连命都不顾了?”
明姝美目流转,轻扫了他一眼,哂笑道,“都把我从廷州弄出来了,还怕我会死?”
她冶艳五指抓过了士卒手中长弓,手肘将崔承嗣推向后,控弦张弓,却是对准城楼之下的孟疏射了一箭。箭矢擦过孟疏身侧,没入土中。
孟疏远远看着,但见崔承嗣从背后环抱明姝,胳膊贴着她的胳膊,轻蔑地睥睨他。他不禁瞳孔震颤,愤懑道:“阿姐!”
距离太远了,明姝能听到他的呼唤,但不想费力回应,将弓弦还给士卒。
“为何如此?”崔承嗣不解其意。
明姝向前走了几步,见他跟着,不得不道,“因为我最不喜欢打仗。一打仗,商道就不通,百姓就遭殃。他若是正义之师便罢了,可他为的是岑绍懿父子的野心。”说着说着,明姝忽然难耐地闭上眼,又悲伤道,“崔承嗣,我真的不希望他死,他跟了我这么多年,一定能领会我的意思。也请你看在我的面上……对他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