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已换了常服,周身凛寒的气息,和他随意立在书架旁,逸散着森森腥气的长柄斧,仍让采苓哆嗦了下。
“太尉大人。”她怯怯问安,模样比明姝演绎的更畏缩怯懦。
崔承嗣指节轻叩纸镇,稍稍调整坐姿:“问什么,答什么。出了门,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不要让我从第三个人的口中,听到你我对谈的内容,知道么?”
他的口吻并不严厉,但结尾时,薄薄的眼皮微掀,湛蓝的眸在采苓身上掠过,她竟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奴、奴婢明白。奴婢绝不敢往外说。”
她说完,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心几乎跳到嗓子眼。她简直不敢想象,明姝怎么能和崔承嗣朝夕相对,她光是和他对视,已经花光所有的勇气。
崔承嗣视线定在她脸上:“真公主去哪了?”
一句话,吓得采苓差点吐出来。
“真,真……”她支支吾吾,差点便要说出实情。但突然想起,明姝午后回府,曾私下告诉她们,倘若崔承嗣问及此事,她必须极力否认,才能保住性命。
“回答我。”
电光火石之间,采苓咚一声跪下,磕头如捣蒜:“殿、殿下便是真公主,她、她不是一直在府里吗?”
她按照明姝的提示撒了谎,不敢说真公主和侍卫私通,怕崔承嗣怒极之下割了她们的头下酒。
崔承嗣这才又瞥她一眼。
之所以挑采苓,是因为她怯懦胆小,稍稍震慑便怂成一团,容易驾驭。
她却说明姝是真公主。
崔承嗣交叠十指,薄唇挑起,她是觉得骗他有意思吗?但他不是个喜欢对女人用刑的人,也不想揪着她衣襟质问,语气平淡克制:“继续说。”顿了顿,“不要告诉我,你们金枝玉叶的殿下,也会骑马、射箭、博戏、杀人不眨眼,和江湖帮派牵扯不清。”
采苓又是一抖,眼前阵阵发灰,快不能思考。
他竟然已经调查到了这些!
撒谎不是采苓的强项,但开了个头,再否定死得更快。她勉强没有晕过去,捋了捋舌头,道:“说、说来话长,不管您信或不信,殿、殿下幼、幼年时曾遭遭遇意外,被个驼马帮、帮的锅头所救,学了些不、不三不四的本领,后、后来才被娘、娘娘接回宫……她、她怕您不喜欢她的、这一面,才,才刻意隐瞒……”
她磕磕绊绊,不清不楚地说了半天,直到把这段话说完,额头已经点在地上,根本直不起腰。
但等到的,却是长久的沉默。
明姝明明说,这是唯一能救她们和王室的话术,崔承嗣为什么沉默?
她抬头,又惴惴不安等了半日,才听到头顶淡沉的声音。
“那么,公主可曾说过,早便认识我?”
“……啊?好,好像说过,大人镇守西域门户,商贸通达,庇佑百姓什么……”采苓慌得脑子空白,搜索枯肠,随便说道,“大人有所不知,殿下得知要嫁给您时,特、特别高兴,格外认真地学习女戒女训,生、生怕怠慢大、大人,大人,殿下不是诚心期满您,她、她便是如假包换的真公主……”
她开始涕泗横流,口不择言。
崔承嗣忽然突兀地笑了声。
桀桀低沉,让采苓悚然一抖。
她可能完全听不出他笑声里的情绪,也不敢看他。
崔承嗣终于动了动手指:“出去吧。”
他怕自己再不下令,便要癫狂大笑起来。
原来之前的猜测,只猜对了一半,明姝没有骗他,只是隐瞒了一段过往。他去驼马帮调查时,也的确听人说,小女郎可能是贵族女,已经被本家接回。和她不是公主比起来,这简直无足轻重……
那么,她说她在王室时便爱慕他的话,也是真的吗?
可听起来又像是个拙劣的借口,手指轻轻一掸,便破碎了。
他要信,还是不信?
崔承嗣十指交叠,思忖着,眸底光彩愈烈。到底是舍不得,不忍破坏明姝赠予他的一切,即便是谎言。何妨再信她这一次,最后一次,又能如何呢?
采苓犹疑不定,却见崔承嗣掀起眼皮扫了她一眼,忙不迭连滚带爬,爬出了书房。
*
采苓惴惴不安了几日,府上无事发生。
崔承嗣再没找她问话,每日到营中练兵,到府衙处理政务。
虽则采苓大多时候想对明姝说点什么,念及崔承嗣的交代,吓得止了口。
这日,明姝外出购买年节所需的酒水,偶然在街角土墙下看到了舍龙帮帮众留下的标记,撇下采苓和绿衣,独自寻到窄巷。
曹勇跳了出来,作势要揍她。
“那日是你不是?”他被人打掉的豁口漏风,脸上身上淤青血痂犹在,一双牛眼瞪得犹如铜铃。
想是刚被人扔出赌坊,就回过神了。
明姝抵住他的手,淡笑道:“阿勇哥,输了钱而已,怎么那么大火气?”
曹勇细想那日被明姝耍弄,越想越气:“把钱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