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一顶高高的胡帽,和那日他还家,明姝戴的一样高。
她平日总是绾着高髻,戴着繁复的金银头面,扮相远比她应有的年纪成熟妩媚。用这绣满玫红狼毒和朱砂山丹的霞色锦缎帽子遮住,反倒让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俏丽娇冶的脸庞上,会想到她也不过是个身量未足的小女郎。
只是那帽子被他碾了一脚,明姝便束之高阁了。
他曾以为,明姝弱不禁风,居心叵测,一味拒绝她的情谊。
现在他方知,她并不娇弱,反倒能耐的很。
美酒一杯谁与共,不如怜取眼前人,他为何要顾忌那些派系之争?
他应该遵从当下的欲望,做一个好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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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妹妹,你说吧。他听不见。”
岑元深眼见自己要被岑雪衣拽到红绡泥金五扇折屏后,抵住了她的胳膊。
岑雪衣试探窥了眼崔承嗣,才压低声音:“三哥哥,你名下赌坊那么多,能不能帮我调查一下明姝殿下是不是喜欢去赌坊?……”她声音越来越低,“我怀疑来到廷州的这位殿下,不是真公主。”
那转清白普提珠的手顿住,“不是真公主?”
“是啊,传闻明姝公主国色天香,能歌善舞,但是久居深闺,身骨羸弱。可我接触的那位殿下,不仅偷学三礼四艺,还能控马射雕,徒手杀狼,和人博戏。你说怪不怪?”
“倘若真的是赝品,嗣哥哥定会和朝廷翻脸。哥哥,这不正是你和父亲想要的吗?”
岑元深快促转着菩提珠串,清润眸子中光芒闪烁,像在思索什么。很快便回答她:“好,哥哥帮你查查。”
岑绍懿有意分化廷州与朝廷的关系,拉拢崔承嗣。这次吡罗派出几个细作潜入廷州,还没有和他们碰面,便被崔承嗣抓住了。他既是带了茶果饼子过来拜见老太太,也想探探崔承嗣的底。看样子崔承嗣没审出什么。
若明姝不是真公主,倒算个意外之喜。他想了会问:“你可知殿下什么模样,我差人画出来,到各大赌坊仔细盘问。”
“我又不擅丹青,怎么画呀?哥哥待会到府上,我指给你看便是了。”
岑元深笑笑,揉了揉她的头发:“也好。”
兄妹二人叙话的功夫,崔承嗣却起身下了楼。
岑雪衣正想跟上去,被岑元深叫住了。“怎么,远道而来,也不陪我在这里休息一下?你日日见他,着急这一时?”
“可我……”
岑元深微微笑道:“若你要求低些,愿委身做妾,老太太那边撮合撮合,你也嫁他了。”
“我才不做妾。”岑雪衣闷闷地来到桌前坐下,想起怄心事,喝了口冷茶,“原来老太太和崔伯伯都已经定了我,嗣哥哥也没反对,为什么会发生那档子事,把什么都搅乱了。”
岑元深眼皮微垂,抿了口茶,却不答话。想是崔执殳指婚,不管是驴是马,崔承嗣都会娶。但和他自己主动求娶,还是有所区别的。
“妹妹,我帮你叫两碟小菜,陪我喝会酒吧。”岑元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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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承嗣来到货郎面前,取下了那顶绣满狼毒与山丹的高顶胡帽,在手里细打量。
货郎见状,殷勤地介绍道:“这是廷州最时兴的帽子,瞧瞧,这艳丽的花色,还有这锁针绣法,夫人定会喜欢的。”
他又拿起那顶别着彩色鸟羽的裘帽,“这顶也不错,天儿转冷,给夫人御寒正合适。”
崔承嗣也接过那顶裘帽,比对着,想象着。明姝国色天香,戴什么都好看,两顶帽子都合适。他捻了捻裘帽的雪貂绒毛,又想,自己的确没有正式送过明姝礼物,她收到礼物,会不会很高兴?余光忽然看到窄巷里一个熟悉的人影,她捏着吸烟管,坐在墙根处吞云吐雾。
他眸光凝敛,不免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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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色的指尖捻着烟管,半天含不住烟嘴。
明姝头痛得厉害,吸了会,才发现烟斗的乌羽叶没点燃,忍不住攒拳敲脑袋。
离开曹勇后,她并未回去找采苓和绿衣,七转八绕,躲到这个僻静处。眼前心底,都是曹勇油腻的目光,发狠的表情。她不过在曹勇家中长大,早该习惯了,可想到自己如今还要被那样的人纠缠,心中总是闷堵。
这儿多是土房子,用泥巴和杨木搭建而成,被太阳炙烤得发干起灰。她仰头靠着墙,捻着烟管看着发蓝的天穹。
她是个能忍的性子,自小便能适应各种各样糟糕的环境,养母也夸她,便是满叔不喜欢她,只要乖一些,不惹事便好了。后来多了个曹勇,养母的心也难免偏了些。有一次走商,她不小心陷入湍急的流水中,猛灌了几口水却呼救不得。满叔和养母便站在岸上,没有施救的意思。
那时若死了,也算死于意外,家里少了一张吃饭的嘴,他们曹家皆大欢喜。
后来,养母终是无法接受,呼喊救人。听到呼救声,比她还瘦小的孟疏,倒是二话不说回身扎进河里。
明姝敲了会头,忆及这些难堪往事,只觉得额角疼得难受,正要往烟斗里添乌羽叶,却见一袭白衣落在眼前,仰头,孟疏单膝弯下,帮她抖了抖烟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