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纤弱伶聘的身姿,似乎因为现实而颤颤欲坠,让人想要靠近呵护。岑元深抓住了一颗清白菩提子,想到和明姝初见之景,心潮难忍澎湃。几度张口,却又压抑地起身,向明姝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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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疏进屋,将热水囊交给明姝,明姝便叫小忆廷隔着水囊取暖,又给他盖上被子,哄他睡着。
屋中一灯如豆,烛火惶惶。
明姝终于得空,坐在木桌前,纤秀五指抵着额头,耳边,是小忆廷在梦中轻唤阿耶,声声催人肺腑。她垂下长睫,一时心乱如麻。
她从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今多了个稚子,仍里外忙碌,永远是照看不周,顾此失彼。
她到底是直接给小忆廷找一个继父,还是应当先把一切告诉崔承嗣?
方才情状,岑元深果然是极好的选择。
但如果什么都瞒着崔承嗣,他日再见,她又该如何面对他?明姝思前想后,也理不出个头绪。
她干脆披上夹棉锦缎胡袍,推开门扉,打算让自己忙起来,分分神。西柳守捉夜色浓稠,风霜催面。她将腰带缠紧,戴上高高的胡帽,踏着夜色出门采买骡马药材。
子夜未至,但街衢上几乎空无一人。北地的夜太冷了,人们并不喜欢夜游。
明姝寻了半日兽药铺子,却意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到了官驿附近,崔承嗣宿住之处。崔承嗣此刻就坐在驿站外的台阶上,沉默地擦拭着手中的鬼面具。寒光凛冽的长柄斧便沿着台阶斜放,如他另一双令人畏惧的眼。
他曾经出征总是覆鬼面,这次快到曷萨那了,仍然没有戴。
他本应率军回廷州,只是接到密函,才临时变更线路,让李澍和崔鼎崇先率大军回去,自己孤身前往曷萨那。粗粝的手掌摩挲着骇人的鬼脸,铮亮得几乎能映照出他如汉人般清俊的面孔,和诡异的蓝色瞳仁。
崔承嗣闭上眼,沉默了会,便拔开旁边酒囊,往喉中灌了口。
他盯着酒囊,耳畔蓦然回□□人温柔的声音。
“夫君,日头这样烈,你热不热?”
“夫君,不给我先喝一口吗?”
他皱眉,忽地一拳打向虚空,打碎了那幻听。
这样的幻觉,在那夜之后,总是频繁出现。大夫说,他恐怕得了癔症。
一个有病的将军,如何领军打仗?他自此再没看过大夫,只当他们胡说八道。
屋舍中羊肉香气扑鼻,有人抬头唤他,“太尉大人,弟兄们烤了肉,进屋吃点不?”
崔承嗣并未回应,也不再擦拭面具,只是静默坐着。
去岁,李澍也娶了亲。他常在崔承嗣耳边抱怨,女人心海底针,就像夜雾花蛇,杯中鸩酒,厉害得很。然转头,又与夫人琴瑟和鸣,恩爱非常。
崔承嗣宛若一口悲伤的大碗,独自吞没所有情绪。
明姝在官驿外徘徊良久,远远见月华如银霜,镀得崔承嗣满身孤寒,没有走,却也不敢上前。
她此刻又有些惦着他了,但她对崔承嗣的现状一无所知,贸然相见,还不知他会如何对她。虽然传闻中,他未曾续弦,但一别经年,他身边当真没有新人?
明姝在寒风中立了良久,不免捂着心口轻声咳嗽。大抵是产子后没有养好身体,如今已大不如前,吹了风便嗓子发痒,跑得快些,心便钝痛。
她如今年轻,也不在意这些。毕竟如今处处皆是合意的了,她有商队,有旧识,有孩子。唯有一点,她不知道要不要再见崔承嗣。
明姝被纷扰的思绪拧得心神缭乱,再抬眸,才惊讶地发现,自己方才的咳嗽惊扰了崔承嗣。他如鹰隼般的目光直刺而来,仿佛要将她洞穿。
第51章
明姝暗惊, 下意识背过身,头埋得低低的。
她绾妇人髻,戴胡帽,月色下只露一段鲜妍雪白的后颈, 颈上一滴红痣盈盈欲滴。
崔承嗣酒入喉肠, 目锐似鹰,一眼便瞥见那段婀娜纤柔的背影, 和细碎绒发下, 那滴诱人遐想的红痣。
那滴痣让他想起浴房中验查明姝身份的往事, 拇指摩挲着酒囊扎起的倒刺。
只是喝了口酒, 癔症竟然缠绵不去?崔承嗣半闭眼帘,不愿再沉浸在痛苦的记忆当中, 攥紧长柄斧,缓缓起身。
北地的夜太冷, 近来还下起了裹挟碎冰的细雨。风霜扑面,宛如刀割人面。崔承嗣身上的玄甲似乎也因这冷意而沉重几分, 他站定, 借着些微的酒意散寒, 却又看到那女子袅娜的背影,娓娓没入市井的夜色。
崔承嗣凝神再看,才发现, 方才的景象并非他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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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被崔承嗣发现, 明姝心下慌乱,只想趁着他没有注意的时候, 尽快返回客舍。可是没走几步, 便感觉背脊寒意凛凛,有铿锵的甲胄声从背后追来。
那步履有力, 似行军的鼓点,声声催慑人心。明姝低头,走得更快。可她终于快不过崔承嗣,眼看那暗影便要牢牢笼罩她,猛地顿住脚步。
倘若他再见她,会和她说什么?
好几年了,明姝无数次在心里问自己,再见面,他会如何看待她,会不会接受她和他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