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已有决断。
长亭手往袖里缩了缩,下意识抬头看向蒙拓,恰逢其时蒙拓眼神看了过来,两人对视,蒙拓朝长亭轻轻摇头。
不要慌。
无论真定如何决断,都有后路可走,马不下海,船不上道,都各有各的法子,最坏最坏的结局无非是真定下死手保陆纷,那都没关系,就算石猛坐山观虎斗,他,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蒙拓眼神向下移,长亭跟着往下看。
蒙拓的手藏在袖中朝她握紧拳头,长亭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把手握成一个拳头。
娥眉脚下走得急,气氛诡异,只能听见她绣鞋踏在木板上绵匝的声音,双手捧着一封信,恭谨地高过头顶递给大长公主。
“…冀幽二州为大患,时令萧条,上无负天下,掣制于民…”真定大长公主半身斜靠在椅背上,面不改色地背信中的内容,背着背着便笑起来,“秦相雍是士子,一身士子臭脾性,写一封恐吓勒索信也做出一番三骈九叩的文章来。”
长亭也面不改色地埋首听。
“只要陆家帮他弹压幽、冀二州,那本账册…”真定大长公主“呼”地一声朝空中吹了一口气儿,“便可烟消云散去。”
信就被她随手放在小斋案上,真定大长公主眼风扫了眼便赶紧移开。
好像信很烫手。
“秦相雍说他可竭力保持缄默至三月,如果京都的桃花都开了,回信还没到,他便放任朝中风向自流了。”真定大长公主捂着披风,闷声轻咳两下,娥眉赶紧起身帮忙顺气儿,真定大长公主将娥眉的手一把推开,继续道,“陆家门高位重,天下尽知。人站得高了,脚上有团泥,底下人都看得真真儿的,更何况若放任自流了,陆纷的身上沾的就不是泥了,是墨汁,洗都洗不干净。”
长亭心一点一点向下沉。
真定大长公主是什么意思?!
还是难亲手舍弃自己的儿子对吗?
陆纷身上有泥,有墨,哪怕是沾了粪水,都是罪有应得!
长亭埋下头,上牙磕下牙,脑子转得极快,还有哪几条后路来着?哥哥暂时不能回陆家了,只能借石家的势卷土重来…还有她与阿宁,应该怎么做?装作懂事知事?还是跋扈不逊?还是暂时忍气吞声…
“秦相雍的这封信,不用回了。”
真定大长公主一句话陡然打断长亭思虑。
不用回了….?
秦相雍说三月没收到回信,就不会再下手弹压——这只是个好听的说法,恐怕到那个时候,他不仅不会下手弹压,甚至还会挑唆旁人渔翁得利!
长亭一蹙眉,将左耳侧过去,她觉得自己没有听清。
真定大长公主耷拉下眼来,眼白比眼仁多,神情极为疲惫,“陆纷身上的脏水擦不干净了,我只希望陆家不要受到牵连。”
山户人家被毒蛇咬了手臂,若手臂保不住了,那就砍了吧…
长亭五味陈杂,一时无言。
觉得很奇怪,没得逞的时候想方设法都想达到目的,可一旦真定表明态度之后,反而束手束脚不知该走哪条道儿。
“等回平成安顿下来再亲遣陆缤去接长英,今时今日都先劳烦石大人费心些,如今世道这样乱,往后咱们两家人指不定就搁一处了都得相互帮衬着,这才是正理。”
真定大长公主靠在软枕上,脸色很不好,长亭从未见她衰老成这个样子,真定伸手去够那封信,手伸到一半儿顿时没了气力,娥眉赶紧上前帮忙。
“信…”
真定大长公主手上拿着信,伸手向前递,她不说,谁都不知道这是给谁瞅的。
“小秦将军拿着。”
长亭一蹙眉,顿感迷惘。
小秦将军上前去双手接过,亦是一脸迷茫。
长亭转头去看蒙拓,蒙拓照旧沉默寡言一张脸。
“送到冀州去…”真定大长公主有气无力地交待小秦将军,“…亲手交给石猛,他迟早有一天用得上。”
姜还是老的辣!
长亭几乎想扼腕叫好!
秦相雍自诩良相忠臣,却如商贾贱民般与人就忠义道德之大事讨价还价!秦相雍以为真定大长公主必定要保陆纷,哪知事与愿违,反倒落下把柄!
如此信件一经公开,陆家大义灭亲,端的是一副凛然无畏的忠义样!
长亭将头再往下埋了一埋,她还有得学!
小秦将军先应一声是,蒙拓紧随其后应声抱拳而出,长亭以为真定大长公主太过难受早歇早好亦起身屈膝,却被真定轻声唤住,“阿娇,你先坐下。”
长亭身形一顿,规矩落座。
她以为大长公主有很长很长的一篇话要说。
哪知等了许久,真定大长公主仍旧一言不发。
长亭抿抿唇。
“我希望对得起你父亲。”
良久之后,真定哀然出声,“我也希望对得起陆家,对得起阿纷,对得起太爷。可是有这么多希望,总有一个会落空。”
长亭静静地听。
又是很长很长的一阵沉默。
“你回去吧。”
真定大长公主胳膊微抬,“回去睡上一觉,咱们就该回平成了。”
长亭又抿抿嘴,默不作声站起身福了一福,折身推门向外走。真定大长公主看着小姑娘单薄的身影,含在嘴里的谢谢许久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