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出身寒门,族里为供我读书,几乎是耗尽钱财。”说着他打量起书架上的书,“一本书多贵啊,可曾经我书房里的书卷,并不比胥娘子这肆里少。但即便我将这么多书读完,却仍旧考不中,一次次落第,让我认清自己的愚钝与平庸,认清我不是读书这块料。”
胥姜想起曾追曾说看过冯杪的文章,写得十分普通。
不对,他跟自己说这些做什么?胥姜暗暗警惕,提醒自己不要被他的话给带着走。
“认识小萍后,我才知道何谓天资,他随手挥就,便成我苦思冥想也求不得的辞章,醉口一吟,便是我辗转反思也寻不来的佳句。胥娘子可懂那种感觉?”
眼红,嫉妒。
胥姜偶尔看到胡煦、陆稹也会有如此感觉,可更多的是钦佩。因为除了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资外,他们并不恃才傲物,反而更加勤奋,日夜苦读。
可江孤之于冯杪却不同,他纵情声色,堕落欢场,却仍旧能写出令人传颂的佳作,这怎能让他不恨?若不是江孤遭遇坎坷,让冯杪捏在手中随意掌控、把玩,怕是他能恨不得将人活撕了。
“有时候我甚至很嫉妒他,可同时又替他觉得惋惜,所以才想替他出集子。”冯杪见胥姜皱眉,叹道:“虽我对他别有目的,却也是真心不愿见其才华就此淹没。此事本可以两全其美,没想到……”
集子,集子,胥姜脑袋一阵烦躁,便打断他,“你说你读了很多书?”
冯杪被胥姜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问愣了“是。”
胥姜摇头道:“可看着不像。”
冯杪脸色微变,“胥娘子此言何意?”
“若真读了许多书,为何不知文如其人这个道理?”胥姜裁完纸,收起裁刀,抬头看了冯杪一眼,“你只见江孤之才,不见他有才而不得施展之苦。屈子著《离骚》盖自怨矣,江孤作诗余辞章,亦为抒发心中之愤懑,你未经他苦,即便饱读诗书,也作不出他那样的辞章,所以别说风凉话。”
冯杪被她哽得说不出话。
“冯公子,想来你族中上下对你都言听计从,有求必应吧?”胥姜见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朝他一笑,“所以这些年你真有勤奋读书么?而不是借读书之名吸血?”
冯杪无言半晌,才冷笑道:“胥娘子倒是善蛊人心”
“看来冯公子听不得实话。”随后胥姜又问:“那咱们换个问题,冯公子与江孤相交多年,可了解他?”
冯杪没作答。
回不回答也无所谓,胥姜继续道:“他看似不在意身边来去之人,实则重情重义之人,只要是帮助过他的人,他虽人微言轻,却都会尽力回护。就像你对他下毒,他却因念着你这些年的相助之情,从未想过报官。你不正是看清这一点,才那般有恃无恐么?毒死他便罢,即便毒不死,他也不会告发,你便是这么想的,对吗?”
“是又如何?”
“不如何,我只是想告诉冯公子,不必费尽心思来打听消息,他走了,什么都没说。”只是他什么都不说,不代表楼云春什么都查不到,这可不关江孤的事。
冯杪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胥姜不想再与他多说,便开始逐客,“话也说明白了,你想知道的,我也告诉你了。胥姜只是一介寻常商贩,只想安生做买卖,不想掺和你们的事。冯公子请吧,今后也莫要再来了。”
“既然胥娘子不欢迎我来此,那冯某便告辞了。”冯杪起身,朝胥姜行礼告辞。
“好走不送。”
冯杪走到门前,却道:“胥娘子道不想掺和,可此事你已然掺和了,怕是不好善了了。”
“冯公子是特地来威胁我的?”
“不,是提醒你。”冯杪回头笑道:“我说想同你结交也是真心的,你信吗?”
说完他便要走,胥姜忽然叫住他,“冯公子,你知道公子吕劝庄公除去共叔段时,庄公说了什么吗?”
冯杪脑中不由自主地去追究这段话到的出处,没留神脚下的门槛,一个不慎,翻了出去。
待他从地上狼狈爬起后,也没想起庄公说了什么话。
只见胥姜出现在门前,慢悠悠道:“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冯公子可记清楚了?”
冯杪脸色青黑,拂袖而去。
林红锄挤到门前,瞧着他跛着腿远去,‘噗嗤’一声,捂着肚子大笑出声。
胥姜瞧了瞧自己面前的门槛,心想当初还嫌这门槛高,要铲平些,亏得曹叔劝住,说门槛高才拦秽气,果真有些道理。
不过她想起冯杪方才‘提醒’的话,心头隐隐伏下了一根针,时不时被刺得不安。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胥姜拍了拍手,扶住笑得前东倒西歪的林红锄,将她拉进屋内,“纸裁好了,来,抄几首诗来给我瞧。”
她要着手做红梅笺了,林红锄这小丫头的字得了林夫子几分神髓,与这傲雪红梅颇为相配。
林红锄撸了撸袖子,干劲儿满满,“抄什么诗?”
“梅花签,自然抄梅花诗。”胥姜找出几本诗集,凭印象将所有写梅花的诗,都摘了出来,让林红锄一首一首的抄。
林红锄抄诗,胥姜便继续修注县志,正修注到繇县春景那篇,便听见林红锄一边抄,一边读:“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