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佟初呆呆地站在人群之外，她闻到一股气味。
一种潮湿、又腥臭的味道，每个县城小孩从出生开始、之后便如影随形地附着在他们身上的，命运烂掉的气味。
然而郑文惠是不同的。
郑文惠出生那天，大人们没有去破败不堪的乡镇医院，也没回到那条墙皮脱落的破败走廊。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洁白、明亮的大房间，穿着白大褂的人来来往往，佟初好奇地看着。
怀了孕的姨妈被推进了装有透明玻璃的手术室，不一会儿，一个漂亮的娃娃便诞生了。
婴儿一出生，嘹亮的哭声便引来一众实验人员赞不绝口。更别提人群中央，抱着郑文惠笑得合不拢嘴的男人。
“他们为什么这么高兴？”佟初问道，“因为生了个男孩吗？”
“不，是个女孩。”同样阴沉着脸色，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母亲说道。
“为什么是女孩也可以这么高兴？”
“因为她不是赔钱货。”
佟初被母亲近乎怨毒的语气吓了一跳，她猛地抬起头，看到母亲面露扭曲地盯着病床上的姨妈，看起来就像是被抢走了什么东西。
......
佟初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也许她和郑文惠之间的差距，从出生的那一天开始就决定好了。
因为郑文惠得到了祝福，而她没有。
可佟初仍然是喜欢郑文惠的。
或许你见过刚出生的婴儿吗？皱皱巴巴的，眼睛也朦朦胧胧的，皮肤单薄得像层纸，附着在新诞生的血肉之上。
等到大人们都围着姨妈转时，佟初悄悄爬到婴儿的旁边。
郑文惠也发现了佟初，她睁着迷蒙的双眼，盯着小姐姐猛看。
那个婴儿丑丑的，鼻子上还有着白色斑点。
佟初也不知道怎么办。原谅她，她没有经验。于是佟初手忙脚乱地伸出手，想要帮妹妹把生出来鼻头上就粘着的东西抠掉。
这一次，郑文惠再也没憋住，她张开嘴巴大哭起来。
第41章 桃花源记
郑文惠小时候笨笨的。
她的个头很高，明明比佟初少活几年，然而个头却比佟初高上不少。
都说长得大的孩子比较笨，郑文惠是这样的。作为妹妹，她这个小孩很乖，没什么特色，整日呆呆地跟在佟初身后，不仅动作迟缓，她的头脑也不是很灵光的样子，每次和佟初讲话都是用“姐，你觉得我…….”开头。
比如，“姐，你觉得我戴帽子好看吗？”
“姐，你觉得我要不要吃点儿山楂糕。”
“姐，你觉得我们等下要不要一起去玩。”
…….
郑文惠总是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询问着佟初的看法，仿佛把她这个姐姐说的话奉为圭臬，看作是至高无上的真理与世间准则。仿佛她不活成佟初口中的模样，她在这个世界就无法生存似的。
郑文惠太笨了，以至于她不会被轻易改变，甚至在佟初落榜之后也是一样的。
阴暗陈旧的阁楼里，摆脱了沉重书包的郑文惠吵着要把头往佟初腿上靠。她仰面卧在佟初的大腿上，唯一从女人身后窗户缝隙里溜进来的光刺入女孩褐色的虹膜。
“姐，”身着校服的郑文惠仰头嬉笑着伸手去捉姐姐的发尾，“你觉得我要不要去和他们喝酒？”
“喝酒？”脸上浓妆艳抹的佟初惊愕地看着怀里极端朴素的女孩，莫名的她觉得那代表着约束和纯洁的蓝白校服无比扎眼，“谁去喝酒？你会喝酒？”
见佟初如此惊讶，郑文惠摇了摇头，轻轻叹息，“姐，你真是一点儿都不了解我。”
…….
“姐，姐…….”
“你烦不烦啊。”佟初终于不耐烦地回头打断喋喋不休纠缠她的女孩，“你不会自己想啊，你总问我干什么。”
彼时郑文惠初三，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她却糊弄对待自己的课业，已经上高二的佟初急得不行，拎起郑文惠耳朵就骂的样子丝毫不输姨妈。
郑文惠说话的时候总喜欢凑上来，距离姐姐极近。佟初狰狞的表情猛地落入她的眼睛，让女孩微微呆滞了一下，她瘪了瘪嘴，脸上流露出一丝受伤。
如果人的脑袋上也长着可以及时反应人们情绪的触角，郑文惠头上伸出探寻的枝桠一定耷拉了下去。
佟初有些不忍。她咬了咬嘴唇，开口试图宽慰妹ᴊsɢ妹。
“那个……你不是已经吃过晚饭了吗？我说过了，如果你不把英语作业写完，我是不会额外煮面给你吃的。”
郑文惠仍然垂着头，眼睛死死盯着堆在桌面上的英语卷子，手也紧紧攥着衣角，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虽然佟初搞不明白，不写作业的人是郑文惠，被自己发现在车上抄同学作业的人也是郑文惠，白天默写不出单词被老师骂完，晚上回家还要被姨妈揍的可怜虫——郑文惠究竟在委屈什么。
佟初得承认，郑文惠长得还行，挂着婴儿肥的脸上眼睛圆圆的，抬眼看人的时候总带着几分无辜的意味。每当佟初冲她说话声音了些，郑文惠就攥着衣角眼泪汪汪。
往往这个时候佟初就会心生愧疚，或多或少作出让步。
其实在佟初心里，她对郑文惠心怀愧疚，因为小时候郑文惠挨的很多顿打，起因都是源于佟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