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玄淮知道。
顾及大局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他无力地松开蜷紧的拳头,埋着头,然后拂开沈辜的手,流泪走出了衙门。
沈辜望着他萧索沉重的背影消失在门间。
她的脸色已冷得像块铁。
张忠莲当然听不到他们二人的耳语内容,看见刘玄淮悲痛地走了出去,以为是这位刘县尉悲天悯人,爱怜那群小刘村百姓。
心里一方面对此嗤之以鼻,一方面又忐忑他的诚实不知会不会换来两个官长的赏识。
胡思乱想间,耳边只听一道风声穿过,几缕黑白相加的乱发已轻飘飘地落到而来地面。
张忠莲僵在原地,一股刺鼻的臊臭味从他袍下逸散开来。
沈辜收回红缨枪,寒光凛冽的枪尖照着她冷硬的眉眼,逼得人不敢直视。
“你一个小小县令,何敢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她冷冷道,“老鳖孙,你最好这事给我说全了。”
“现在我杀不了李持慎,还杀不了你?”
枪尖重新指向张忠莲的脸。
他僵直的双眼痴呆地望着长枪,第一次直面沙场中人毫不遮掩的杀气,才知道话本里说的能噬人的气势是这样的。
沈辜落在身上的目光,不再是虚无的注视,而是真真切切地——整座尸山血海的重压。
他的鼻间弥漫起腥臭的血腥味了。
张忠莲甚至觉得,如果沈辜能在此时一□□死自己就好了,他根本受不住她再多一刻的......那种看待宰猪羊的眼神了。
遍体生寒的他,死死趴在地上,对着沈辜的脚崩溃道:“将军......将军......是李游逼着我这样做的......是李游身后的大人物逼我们这样做的啊......”
“目的。”
张忠莲:“我是真的不知道......只听闻,听闻是要让什么人出山,旁的我真不知道了大人!”
听到出山一词。
沈辜下颌绷紧,整个小刘村里,能值得让李持慎用此等血腥手段逼出山的,除了迟恕庸,又能有何人。
那么这件事从头到尾,迟恕庸都是知道的了。
他不是说效忠周照侹的吗?
这就背叛了吗?
他入京后成了李持慎的幕僚,然后便前往北疆,充当耳目掣肘她,好再害死一万将士和数万北疆百姓的命吗?
犹记少时,时常在学堂见到迟恕庸手持书卷,于庭中静坐阅览。
他的书架上史册千卷,记载的万句圣言百兆条生命,却连其怜悯之心都唤醒不了......?
青史厚重,压不住一人的贪婪欲求。
眼泪轻盈,绊得人寸步难行。
刘玄淮的泪水在指腹犹未干涸,沈辜闭了闭眼,“......天下之性,如车有轮。知足知止,非义非仁。”
“非义......非仁。”
她沈抚安,总是遇上这样的小人。
因为她沈辜——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沈辜懒得再看张忠莲,她抬脚往外走。
在下台阶之时,不妨踏空,膝盖猛地一弯,如同被人隔空打了一拳。
沈辜很快稳住了身形,她站定后更加挺直了背脊,负起长枪,阔步前行。
斗大的红缨在她头顶随风高扬——热烈地高扬。
*
刘玄淮紧闭屋门,不知在里面是仍自流泪还是在休憩。
沈辜回李府时,路过之亭之草之花,无一不熟悉至极。
她从刘玄淮的房门前站了许久,里面的烛火一直没有亮起。
转身离去时,那些熟悉的花草如同带着故人诡秘的微笑,迎风向她摇摆。
“天下多忌讳,你们首尾一身的畏惧。”沈辜低喃着往回走,四周空无一人,她却如跟人在讲话。
或许不是人,看见某个从阴影里闪出的魂灵,对她这双生死萦绕的眼睛来说也不是无可能,“有所求必畏失,我在怕什么?我分明什么也不求。”
战场求生,官场求利。
沈辜独是个反类,战场舍生,官场弃利。
重活一世,她知道地更多了,却越发活得不爽利。
行走间,她神情平淡,甚而有些厌倦。
“抚安,你连我都没活明白......李持慎活得都比你清楚。”
沈辜自语道,然后对自己冷笑了声。
正如坊间人说的那样,事端不易生,一旦生起便是波浪涛涛,轻易平息不下。
一日之内,沈辜和刘玄淮的心境都发生了变化,这突变他们自己都明白,身为局外人的宗端从他们的表情上,更是看得分明。
他的处境远超其人,冷静的观望赋予了他通透的权利。
在沈辜深思苦索她的欲望和前路时,宗端于子夜时分,敲响了她的门。
“吱——”沉重的木门被缓缓拉开。
沈辜里面穿着一套白色的薄衫,外面披着件深蓝起暗花的布袍,隐在门口的阴影里,脸色并不好。
“沈辜......你病了?”虽然知道沈辜身强体壮不会轻易害病,可当看见她苍白的面容,宗端依旧难以不出口询问。
“无碍。你寻我做什么?”
她的声调真冷。
是在厌烦他,还是她自个儿?
宗端心下有些猜测,他并不想验证这个想法。
过多的同情只会将他的理智给彻底侵蚀,他还不想做愧疚与悔恨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