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端歪头,将脸挨着她的头发,蹭了蹭说:“不要理会李持慎说的话,不要受他拘束。你忘了吗,你是怎么死的?”
沈辜摇摇头。
宗端低哑地说道:“这辈子不要再被我们拖累了。看你拧着劲,我活下来也是难过。别回李府,别回来。”
沈辜呼吸一滞,而后坚定地、慢慢地说道:“不行。”
“活两辈子了,还这么倔。”宗端叹口气,“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跟你再说个秘密了。”
沈辜闷声闷气地道:“又是什么秘密。”
“我不会死的绝密。”
她立时把头抬了起来,唇瓣微动:“骗人。”
宗端平常说道:“沈辜,你千万相信我的话。我们以前在战场上交付后背的默契呢?”
沈辜没答,他却心中默默说道,生死一场,恐早都将此消磨完毕了。
他一顾说了尽:“我把自己的身世记起来时,天音便告诉我,只要让你活过延丰七年的春天,我就能回家了。”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就是现在我被李持慎杀了,只要你到来年春天还活着,我也就活了。”
室内静谧,一刻后,沈辜松开环着他腰腹的手,低头轻声道:“你的家比大庚怎样?”
宗端酸着眼眶,欢笑地夸耀道:“比起这里,我的家简直是世外桃源。没有阴谋诡计也没有厮杀战争,我......”
兀然他顿了声,“我想家。”
沈辜扶扶他湿润的脸,“好。”
让你回家。
沈辜走后,被栓在墙上的宗端一下子失了力,任铁链拽着腕肉,生着刺麻的疼痛。
沈辜不会下棋,便看着朱韫玉支着头在黑子白子间进行自我博弈。
棋声微闷,和着不知何时落起的细雨,沈辜倚着檐廊的高柱,眼皮微阖。
“乏了罢?”
青玉似的声音,沈辜点头,唇角抿紧,没说话。
朱韫玉招手让小厮送上一壶清茶,倒了两杯,“用去岁时竹叶上的雪烹的茶,抚安你尝尝?”
沈辜品茶间,他又道:“京中之事,我归途中素有耳闻。如今将军是作何打算?”
“......朱大人近况呢?化作人间平凡公子去百姓里看穷苦,看得如何?”
朱韫玉微微变了脸色,低声道:“抚安,我现才明白你的话里蕴含着何等的深意。”
李党之害,上毁社稷,下殃黎庶。
是不得不除的恶痈。
沈辜起眼,瞥他一着,“看来朱大人对百姓生计已看得十分开朗了。”
“说不得十分。”朱韫玉执起白棋,道:“只有六字奉上:‘愈深入,愈心惊’。”
望着朱韫玉忧国忧民的面庞,沈辜便想起她上辈子见过的许多张脸。
那都是临死的脸,在她手下渐渐停止呼吸的脸。
有眼睛一闭脖子一伸慨然赴死的,也有泪痕满脸跪着求饶的,当然更多是知晓她的来历痛骂她狼狈为奸的。
如果此时她将腰间的匕首抽出,抵在朱韫玉温润的颈下,不知他是何表情。
“抚安——抚安?”
陷入旧忆里的人被唤醒,大抵都是不好看的。
朱韫玉望着沈辜泛白的唇,眼露关切:“你看着很虚弱。”
她业已被革职,又在李府里不明不白地过了几日。
朝中众人也都悄然议论着此事。
换做常人郁结于心、羞愧难当的也有,朱韫玉却不信沈辜是这等不经事的人。
今再见她神思不属,没有鄙薄之心,而纯粹为其忧心。
他自不知自己的命已在阎王手里溜了一圈,甚而宽慰起沈辜:“人生在世难免受挫......”
沈辜心中别有牵挂,朱韫玉的一通话在她耳中只随风过去。
末了,她话锋一转:“朱大人,明日便是皇上的生辰。”
朱韫玉怔忡,“有何打算?”
沈辜淡淡道:“我的立锋军已兵临城下了。”
她站起来身,迎着日色,居高临下道:“朱大人先想想怎么打算吧,梁左丞与我是早做好了的。”
“这样快......”朱韫玉低声道,“千磨万磨,不及这当头一喝。”
这事他当然料不到。
沈辜向来说兵贵神速,在京里和这个官那个长说说笑笑间,北疆的兵已磨枪挎剑,只等冲锋了。
掌权如擎火炬,迎民心则能顺风涨势,逆民心者引火烧身。
李持慎结党营私,多年来给自己结了张铁幕般的关系网,每一条搭起的线上又都衍生着无数的隐晦暗线。
他以此登上权利巅峰。
但总有一日要作茧自缚。
鬼面是隐匿与传递消息的绝顶高手,他懂得在最快的时间里给沈辜传来最有用的消息。
所谓那伤人的庚兵,原是换上大庚铁甲的阒兵。
对北疆做的孽不过是为了陷害宗端。
而缘由只有一个,宗端替沈辜打探阒国皇室内幕的踪迹被底下人泄露给了李党。
由此明白,李持慎与阒国暗有交易是无疑的。
沈辜别了朱韫玉,转身进了阒搠的居所。
阒搠虽为敌国质子,吃穿用度一概不缺,甚而比寻常的公子哥都精贵些。
沈辜久未见到他,两人相见,对对方的处境都只有大致的了解,思及曾经的争锋相对,竟生出一种淡薄的相惜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