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不想让他太过关注外界,关于大妖之事,身边人都没和他提太多。
因此,他并不知人人畏惧的大妖,只是个比他年龄小的孩子,自然也不知家族中人和外界修士,加之于小妖怪身上的伤害。
也不知,小妖怪还有个师父,就在他生辰前几日,被处死在了江家。
……更不知,原来阿娘早就察觉到大妖藏匿在家中。
所以,在冬月初十那夜,家中族人将小妖怪断了气的半妖师父,肢解于江家各处,为的就是引出小妖怪。
可他们低估了魔芽的力量。
事情在那晚无法控制,小妖怪心智被邪力占据,便有了他次日清晨看到的那幕悲剧。
这些,紫云仙尊并未特意提起。
是他一次次翻阅密轴,才在零碎文字中,拼凑出的真相。
殊不知,真相背后,是更残忍的事实。
皆说大妖无心,可是与他日夜共处的小妖怪,就像个年幼的小弟弟,会贪吃甜食,会怕冷怕疼,喜欢穿厚厚的冬袄……
也是个聪明的孩子,教了几日,便能写得一手好字。
小妖怪和他一样,可境遇有着天壤之别。
阿娘他们错了么?
无数修士和妖怪因感染魔气,疯疯癫癫,自相残杀,沦落成行尸走肉,潦草一生。
所以他们想方设法除掉魔芽,以绝后患。
小妖怪的师父错了么?
他困厄半生,却有一颗慈悲心,不忍小妖怪遭受折磨,于是暗自将其捡了回去藏起来。
小妖怪错了么?
他生而携带邪物,除了这点,他和普通人一样,渴望人间温暖,期待度过四季,却未享受几日轻松日子。
这些问题与答案,少年在脑海里思考过无数遍。
很长一段时间,他困惑于心,不间断陷入自问之境,找不到完美答案。
直到这件事落在小桃妖身上。
他才想明白,或许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不求尽善尽美,但都做了处于各自位置上,该做的事。
没有人是对的,便没有人是错的。
透过眼前之人,他仿佛看到昔日的小妖怪,稍稍一顿,又道:“至少,我会站在你前面。”
“从前的话,一直作数。”
——‘我比你大,以后只准躲我后边,听到没。’
小妖怪和他一样,都在寻一个答案。
从未饶恕自身,也未放过彼此。
总是感叹人情如纸薄,却从未把话说清。
怨恨是真的,曾经的真情,亦是真的。
“……”
涂山尧指间的力慢慢松开,望着少年沾满血迹的脸,指尖碰了碰,旋即离开。
恍然大悟,自己想听的求饶,原来竟是这样的几句话。
这世间,除了师父,还是会有人接纳他的另一面,曾经信仰之事,并非是谎言。
只可惜晚了一步。
灵光晃过,少年颈侧被雪白的绒毛拂过,他抬眸望去,看见九条狐尾呈扇形展现在面前。
他瞥向那对尖尖的狐耳,唇角微翘:“原来,你真是只小狐妖。”
记得当时在陵川有一夜,他半夜迷糊,摸到了一条狐尾,追问是不是小妖怪的,小妖怪支支吾吾不肯说,一股脑钻进被窝里了。
说真身是秘密,会在生辰宴之后告诉他。
后来,一切在生辰那日戛然而止。
涂山尧很少展露真身。
师父曾言,九尾妖狐世间罕见,易被有心之人捉去利用,要他把这当作秘密守护。
除了亲近之人,谁也不可告诉。
当然,他也没有机会告诉别人。
命运坎坷,他黑暗生命长河中,也曾裂开缝隙,照进三束光。
在命悬一线,茫然无措时,师父如救世主,给他指明方向,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人间的善意。
再次历经磨难,无处可去时,是江冷星救了他,带他领略前所未有的风景,像兄长一样守护他。
后来,他学会隐藏,挣脱封印后,遇见了阿桃,慢慢对生活充满希冀,生出想安定的心。
可是,师父因他死无全尸,江冷星因他家破人亡,阿桃因他承受无妄之灾。
三束光,都灭了。
漫长的对视之后。
涂山尧情绪渐渐稳定,他低声唤了一句:“阿星。”也许是最后一句。
“抱歉。”
毁了江冷星的人生,把自己的不幸带给了他。
无论如何,许多事因他而起,欠江家的终将要还。
想听的,听了。
想兑现的,也已兑现了。
凝着寒光闪闪的桃木剑,他蓦地向前一撞,心口直接对准剑刃,从心脏穿出,青衫立即被染成暗红色。
终于……得以解脱。
本以为会死在引玉剑下,如今想想,在阿桃的桃枝下丧命,或许也不错。
浊气飘荡在山间,仿佛下了一场沙砾雨,到处灰蒙蒙一片,一点新鲜的空气也找不到。
涂山尧闭上眼,等待死亡降临。
片刻后,忽地发觉,体内剩余的魔气在慢慢消散,陈年旧伤疤正以惊人速度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