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楚帝等人却更看不清了。
方颐望着远处:“秦,真的救得了吗。”
巨大的亮光将所有人都吞灭了,枯树来不及抽枝苍叶就迅速衰老破败,深秋入冬,属于公子衡的死期似乎快来了。
庭柏脚步匆忙,寒意从他急促踏上的青石板一路传至夷园上的高楼。这不是一处比观星阁还要有名的辉煌建筑,只是一处暖阁。
暖意熏然,正中央的方颐裹着雪白大氅,青衣似柳絮绒花,衬得她苍白的面色似乎到了暖春一般,染着些微的绯红,眼睫长细,垂着,如岸边蒲草。
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其实已不再遮掩自己的女子身份了,可周遭知情者以外的人都没留心想过。
正如他们不知这样如日中天的左相会轻易倒下一般。他们没有想过雷厉风行,朝堂顶端的左相,会是一个女子。
庭柏的闯入带进零星的几粒雪。
“相公,公子......”
他的话,让楚帝知道最后一面快来了。
这是方颐与澹台衡的最后一面。也是滔滔大秦最后一根独木难支的横梁,在这两人你先我后放弃生机后轰然倒塌的瞬间。
方颐不太意外:“请他进来吧。”
邀荷难忍泪水,她身为方颐的随侍自然知道小姐的情况,眼前的片刻温暖就如冬夜里就快燃灭的炭火,回光返照,中心烫得吓人——
暖阁要不了几日便会断了炭火。小姐的终末之期,就在这几天了。虽然如此,她还是强打起笑,请公子衡进来。
她不能倒下。
澹台衡也不能倒下。
他们谈了什么,方颐知道。她要看的也是之后。是澹台衡归家后。所以光影只是倏地沉淀,澹台衡起身要告辞。
他才奔赴万里送虞宋一别回来,病体难持,几乎难以抵抗这风雪。转身离去时灰色大氅都薄得厉害。
“澹台衡。”
方颐在这时候开口,淡淡:
“你恨我吗?”
一暖阁的人皆面露诧色,旋即很快就在邀荷带领之下跪下来,连庭竹都忍不住磕头俯首。他们看出秦风雨飘扬,绝不愿两位主子在这个时候产生分歧。
若是庭柏在这里也要震诧。因为那日相公分明说得是不会。
澹台衡转过身去。他们有着相似的,很漂亮的眼睛,甚至某些时候,气质,笑时动作也是相似的。
这是由于他们本就源自同一个人,也是源自,澹台衡本该就是方颐看着,辅佐着到如今的。
“我本不该这么早就崩卒,”方颐话语中透露出她从不愿做天下之主,卒是士大夫死时的称呼,“可是我支撑不住了。”
澹台衡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模糊。是他心绪波动的影响。这本来只是过去。
“秦积弊太过,要肃清非一日之功。”
方颐声音更轻:“可我才入朝短短两年。”
两年可以做的事,太少了。如果她还能活着,她必然会整顿吏治,会补上国库亏空,她会继续弥田之法使百姓富足,她会在好友身死换来的短暂和平基础上,使秦强大,外敌再不可侵。
可她已经走到了尽头。剩下的路是很难走的。她原本以为,澹台衡会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会走上她的道路。明主难得,像澹台衡这样兼备温和与果断的仁君更难得。
缺了臂膀要走起来可能会很难。但不会举足维坚。他可以带着苟延残喘的大秦延续下去,这就是他想要的,不是吗?
可他明知道她已经下定决心,还是夺了马要去看已经死了的虞宋。她选定的君子,似乎心要软很多,在某种程度上,方颐甚至觉得恍惚。
因为澹台衡回京表现得不像她在冷宫时见到的那个瑟瑟发抖,努力使自己口齿清晰的皇子。他德才兼备,成长得俊秀不已。
可现在她才觉得,他还是那个年幼的皇子。
他接受不了这么沉重的打击,他会把自己的毁了,最重要的是,他恐怕接受不了自己这样,用他人之死为自己铺路。
这最后一步,她好像走错了。
澹台衡站在原地,垂下眼睫来,哑声:“我会请慕容先生试药,让左相能够安愈遂康。”
方颐淡淡笑了笑。下半句话却让她凝固住。
“长命百岁。”
澹台衡要走,她却突然:“子衡。”这一声带动了她喉间冰冷寒意和风雪,她猛地咳嗽起来,雪白大氅也遮不住她面色憔悴苍白了,但她还是轻声:
“你还没有回答我。”
她真是傻。
其实那个时候她就该知道他答案了。
帘幕被打开,但在这时那个立如青竹的公子衡还是轻轻掩住风雪,他从未想过她真的会离开。虞宋虽然死了,他还是在那附近找店家寻了一把琴。
琴音凄鸣,直至夜色四合,停奏时他指尖都染了雪,而后他又马不停蹄赶回京城,因为他知京城需要他。
可这每一步,都如同当年他从山寺中,因为幼弟早夭才被接回京一般,是风和雪铺就。不止是冰寒彻骨的雪,还有他身下淋漓的鲜血。
他没回答,方颐没有得到那个答案。
可是澹台衡回到自己府邸后,积雪不深,仆从也为迎接殿下回来而清扫过了,他却还是踉跄一下,然后猛地呕出血来。
庭竹被支开,扶住他的侍从惊恐地睁大眼睛,他却平稳地按住他的手,甚至还对他笑了笑,眸子里甚至带着惊吓到他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