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澹台衡知自己死后魂体吓人,感觉到他人惊惧时总能恰到好处的遮掩面容。因为他甚至活着时便知自己不是总使人愉快。
很多时候,他甚至让人恼恨。
澹台衡:“去请慕容先生来。”他还咳着,喉间满是淋漓的黑血,若是方颐在,便知这是和她一样的毒——
她如今也确实在了。
死后很久后。
仆从仍在畏惧,本能地要走开,澹台衡低头看着残雪上面的深红,闭眼轻轻:“要快。”
慕容先生绕过了重重回廊,从他们处看甚至可看见这个颇有世外之风的人,此刻衣袍凌乱,连冠都没有戴正,看见他,瞳孔放大,即刻抓住他的手:“公子。”
澹台衡宽慰地反握住:“先生。”
他有气无力,带着几乎被掏空的魂魄强撑着说:“现在是不是,不能试药了。”
当然不能了。
他本也是个病人,为给方颐试药自己也病得快不行了,慕容申能勉强将他们二人的性命延续至此,已经是医术高超了。
澹台衡只勉强将血腥味咽下,轻声:“那该怎么办呢。”他如今跌在残雪里,身边一片深红。“表兄说,他的毒快抑制不住了。”
“我也。”他猛地咳嗽起来。试药并不是那么好试的,方颐的毒是从小到大在皇家寻求巫蛊之术的金银渲染而下积累而来,而与此有相同经历的只有皇室之人。
能活至如今,毒性较轻的只有澹台衡。没人能救方颐了,哪怕他也竭尽全力。
慕容申狼狈不堪地叩首,声泪俱下,仍旧是那些公子若死了便一切都前功尽弃了的话,方颐药石无医,可公子毒性较轻,若死了谁来勉力维持大秦呢?
秦的脊梁是无数仁人志士以及这两三个身居高位之人毫不顾惜才支撑起来的,没有主心骨所有人都会垮。
天之崩塌是上位者的责任,也极易要了他们的命。
澹台衡不说话,他轻轻地闭目,灰氅在大风中缓缓起伏,像是春天的柳絮。他在春天的柳絮里融化了。
“我们要保住的不是秦。”
说这话的竟然是秦君。慕容申颤抖着抬头,还未来得及说出他可以立刻试药,他可以将公子的毒给解了。
澹台衡开口。
“先生,你相信有神佛吗?”
公子衡在国昭寺苦修数年,曾开坛讲经,也曾在庙堂之上进言一国之君不可尽信巫蛊神鬼之说。
一个死后沦为亡魂千年唾万人骂的人,死前寄予希望的竟然是神佛。楚帝觉得荒诞,但更觉得浑身发抖。
他好像知道什么了,可是这一刻他惊恐地睁大双眼,和方颐一样连呼吸都停住了。
“我原来,是不信的。”他轻轻地按住袖口,他曾从这里拿出那枚给虞宋的护身符,也曾从这里接过方颐的托孤信。
现在一切都好像结束了。
神佛并没有眷顾他的好友,也没有亲近他的表兄。被巫蛊之术浸染,导致皇室以及与皇室亲近之人皆有丹毒的大秦,最后的忠臣良将明君,却都没有一个得到过神的垂怜。
这是必死的局面。
方颐早就知道了。但她装作不知。
澹台衡也早就知道了。可他不在皇室长大。他本不用死。“现在却好像不得不信。”
慕容申以为主公已经被打击得神思恍惚,可他难忍愧疚心疼,因为他知道面前的少年也不过将要及冠,他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快乐的过往,他只是心胸温仁,只是不幸投身做帝王子。
他没有做错的地方,他不过是被秦拖累。
可不等他跪着靠近,澹台衡又像是回忆起什么:“父皇日日开坛做法,也没有吸引得恒煦回来。”恒煦,是个多耀眼的名字。
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的名是母后赐,字还没有来得及取,到及冠的生辰礼收了无数,可是好友都一个个亡故。他接过的礼物,上一秒还是温热,下一秒就变得冰冷。
澹台衡望着慕容申:“先生觉得,是不是少了点什么?”慕容申不明白主公的意思,他甚至拧着眉,悲伤哀切茫然地看着他们殿下。
澹台衡强撑着站起来,由于体力不支,他踉跄了下,但很快扶稳。楚帝才发现他很高了,身形单薄清癯,可他有那么多的贤才,他知道如何洞穿一个人的心意。
他更知他的父皇,那位陛下想要什么。
“你去告诉陛下,”澹台衡犹站不稳,语句间却没有别的情绪了,“号召群臣乃至百姓用丹敬佛,崇尚巫蛊,是没有用的。”
他转头:“有用的只有血亲。”
他平静道:“我可以献祭。只要朝野不再大行巫蛊,只要民间的法事不再要求民以膏脂相祭,只要。”
他喉间又带上鲜血。澹台衡知道说出这话,自己必死无疑。
可是他还是咽下鲜血,缓缓道:“只要所有人封坛沐浴,敬香祷告,不再乌烟瘴气,父皇想要的祥瑞,会来的。”
他甚至问身如抖筛面色煞白的慕容申:“我与恒煦很是相像,是不是?只是我远不如恒煦那么受陛下喜欢。”
可他的幼弟甚至也因秦帝信神而服用过量丹药而死。这个乌烟瘴气的秦,他已经救不了了。
他的好友因为力战北狄而战死沙场,朝野之下还在玩弄巫蛊丹炉。
他的表兄为秦鞠躬尽瘁,却因从小便中了丹毒,活不过二十五。他还有的救,可是这个朝堂,这个秦国,怎么还有的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