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宋似乎已经找到合适马匹,翻身上马:是一匹枣红的汗血宝马,性子骄横,周云及其下属驯了几日,不见服顺,牵来只是爱马。
如今却很听她的话。
周云看着面前凝实女将,忽然想起曾欲随军时,叔父玩笑道:你是不是战场上一把好手,叔父上阵杀敌了许多年,恐怕也难晓得,但闲暇时却可去马场绕一圈,看看最难驯服的烈马,是不是服你。
驮人远奔千里,此人是否有掠阵杀敌之人,马儿最晓得。
“他在世时亦与我及首君聚少离多。”虞宋好像看穿周云隐忧:“周大人,你可曾入过梦?”
周云抿唇:“嗯。”
虞宋牵着缰绳转身:“那便是见过当年公子衡了。他变了许多,但温和宽让,不曾变过。”
“有时我觉。”
她顿了顿,只是一个回眸,便让周云瞬间觉得他与她相隔了千年,虽同为武将,心情怎可同日而语?
一个战死的将领,瞧见此世升平——
“我辈风血,何必及人。”她身后有深红披风有挑敌红缨,最重要的是有脸颊带血,百战不还:
“他不是楚人,却已很适应楚了。”
适应一个君主还算忍让,朝臣还算安和,局势也平稳,无外敌窥伺,无叛军长入的楚朝。
她的剑已经锈了,情谊未旧,世事旧也。
周云本能策马靠近,失声:“将军!”他没有想到虞宋要留,却也要走,留楚是真:作为至交她不可能放心他一人留在这里。
可她也明白,若不是她,若她不是秦将,不曾所向披靡驰骋疆场势如破竹,其他人找不到机会攻讦他。
一个无权的储君,和一个有将军好友的储君相比,威胁太小了。他不曾觊觎楚朝,可她在,他怎么可能独善其身呢?
蔚家被劾,陈家献种,她虽然没说,却一直放在心里。周云高声:“他人偏见,怎可抵将军与殿下相交之情?”
那是相隔百年啊!
也是生前死后不顾己身为好友计。
怎么能轻易舍下。
虞宋已拉着缰绳使汗血宝马安顺柔和地轻轻扬蹄,走入风沙里。“就是因知交,才不能使他因我为难。若殿下取字,烦请大人替我捎去一份礼。”
她扬起手,周云本能勒马接住,再抬头天黑阔,哪里还有虞宋的身影?他甚至来不及问将军这是有生,不,魂体未消散之年,都不欲归京吗,却见掌心雾气散开。
匣中玉冠发带好好地躺在那。玉泽逾百年犹新。
二十及冠,仿君子饰,尊长戴冠,亲友相庆,锦衣华袍,相携游乡,纵马千里,为成人也。
她说过会赶回他及冠礼。
但他说阿姊未曾为她取字,她也只是放下车帘,同世异地。楚之君臣永远不可能做出比她更好的应答,楚之君臣也永远不可能逾此相交之情,借玉冠发带贺他死后终有及冠之日,请他宽仁。
允她远走不归。
狭关一战前她说此时不见是为来日相见,如今楚朝愿意接纳她,但她依然远赴边北,是因,此生不见,是为来日生。
秦的风雨飘扬她带走。
或许如此,他可以好好地做他的太子殿下,公子衡。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生亦难久聚◎
其余锦衣卫不知所措, 周云却立刻调转马头,护好红匣,厉声:“传信京兆尹,请他立刻闭门, 拦下将军, 其余人, 随我去禀报圣上!”
要追已是追不上了,只希望将军如今是以凝实魂魄示人, 不至日行万里。周云忧心忡忡。
但锦衣卫不止他一支, 再入殿时,殿下立在阶上, 显然是已知将军离开之消息。
周云脚步一慢,安和立刻上前:“陛下还在与朝臣议事,魏公公奉旨去祭皇陵了,大内不允我等入内禀告, 这可如何是好......”
周云看着澹台衡, 心里却有一瞬大逆不道念头,他也如此说了:“即便是陛下在,又能如何呢?”
安和张张嘴。
确实不能如何。
因为秦之旧事过了百年, 不是他们现世之人能插手的,他们曾多么庆幸楚不是秦,可如今看见澹台衡,也只能捏紧手指, 懊悔一瞬, 楚不是秦。
澹台衡并无惊诧, 只是对周云抬袖拱手。副指挥使哪受得了他这一拜, 他却缓言:“此是谢大人替我送阿虞一程。”
他早知她不属于楚, 不属于这里,不可能一直囿于宫廷算计......风轻轻地吹了吹,他们都着锦衣华袖,不算冷。
秦的储君一个人立在楚的宫廷里。
宽袖被蒲苇分割后,如今又被世事飘零孤身一人分割。“生亦难久聚。”
况死矣。
我活着的时候尚且不能排除万难,相携好友鲜衣怒马,何况是死了之后啊。
可周云听着这话,只感觉这话不仅仅是说生时世事变幻十分难测,更像是青天借着澹台衡的口吻感慨,说,他活着的时候人人称道,百姓爱戴,尚不能持有一身清白。
如今死后好友相避,阿姊返回黄泉。
他们拉住了一个淡泊高洁的亡魂吗?拉住了。可当时允诺绝不使他污名加身,终究是食言违诺。
在这一点上,楚类秦,而且是绝类矣。是十分之相似啊。
第二日京畿日明,上朝时朝野忠臣便得知虞宋随东城军远赴北疆,而之前所见那悖逆女相,已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