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知微这话语间是自嘲没错,但语气当中,她对贺臻的哀怨之气亦是如假包换的,出乎意料的是,她的这一出判断,却是当真误解了贺臻。
贺臻在听闻她所言之后,步子虽稍稍顿了顿,但却并未如钟知微所料想的那般同她斗嘴吵闹,他撇了她一眼过后便直白出声道:“没有要嘲弄你的意思,我说史密斯,只是因为我曾同你今日,有过近似的经历。”
“史密斯是我第一个朋友,我曾经同你说,他走那日,我没去送他,其实算是谎话,我去送了,只是我去得晚了,我到码头之时,他搭的那个船队已经启航出发了,我没见着他的人,自然也不算真正送了他。”
“而我去得晚的理由,是因为当时我同他打赌说,若我能将他送给我的雁鱼铜灯研究明白,不借他人之手,复刻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来,他便不走了。”
作为听故事的人,怔然过后,钟知微随之发问道:“所以那日,你因为要把那铜灯做出来而耗费了时间,所以晚到了?”
“是也不是,多谢娘子抬举我。”贺臻步速不变,声音淡然,“我那时候才多大,那雁鱼铜灯看着简单,内里结构却颇复杂,灯烟须得由雁颈溶入雁腹之中的清水里,单是这一点,我便研究了好几天。”
“娘子说得不错,我确是因为做这雁灯去晚的,可我去时,也没把物件做出来,我真正把这雁鱼铜灯做出来时,已经是史密斯走后的第三个月的月底了,只怕他那时也许都已经到了琉球了。”
作为一个合格的听众,钟知微懂得适时保持沉默的道理,她没再发声,静静听着贺臻说话。
“我做那雁灯,整整做了三月,那三个多月当中,一次府门也没出过,我阿娘当时忧心极了,只恐我受到的打击太大,别憋出什么毛病来,一个劲的对我嘘寒问暖,但我当时其实挺正常的,只是一口气憋在心里,不把那雁灯做出来,就咽不下去而已。”
“从这个角度来说,恰如那个古国是你的执念一般,那段时日里,那雁灯也是我的执念。我以为,我制成了那灯该是很高兴的,但是真正制成那日,我立在我的书房里,看着那盏我亲手制成的雁灯,见着那灯火被风吹得明明灭灭,我却只觉得怅然若失。”
“此后,那灯就如其他物件一样,被置上了我的博古架。对我而言,过去的事,便是过去了,即便日日见着那灯,我也没再上心想起过这事,但是方才在史馆当中,我看着你捧着那书暗自垂泪时,我忽然想起来我那时制完那灯时的感受来。”
“虽然不是同一件事,相隔时间也远得很,但你我那刻的感受,兴许是相似的吧?你说呢,钟娘子?”贺臻终于讲完了前后因果,继而,他将话茬抛给了钟知微。
是了,在贺臻书房的博古架上,她似乎确实见过那么一盏雁鱼铜灯,没想到,那灯还有这样一番由来和过往。
他的言语真切坦然,轻易便将她的思绪引了过去,明明现下是行在宫中的甬道内,但钟知微却仿佛能够瞧见那个立在明月轩书房里的那个小少年倔强的身影一般。
只可惜,她的忧思伤痛,其实与贺臻并不相同,那一页史书的重量太重了,重到纵然将钟知微此生见过的所有物件相加,也重不过它,所以这又怎么能相同呢?但这些,钟知微说不出来,也无从说起。
天边现出的赤色红霞,将半个天空都渲染成了橙红色,宫内看到的夕阳,与在宫外看到的别无两样。
“或许吧。”钟知微将眸底忧思隐去,望着天边那抹火烧云这样不明不白地回答道。
贺臻循着钟知微的视线,一同望向了天边的夕阳暮色,凝望着暮色,他又出声道:“不过,以那本《北燕春秋》当中的内容,能知道的信息寥寥,这古国,你这究竟算找到了,还是算没找到?你的执念消了吗,钟娘子?”
前一个问题,钟知微还能作答,但贺臻这后一个问题,却是真真实实把她问倒了,算找着了吗?还是算没找到呢?
二人仍然在行进中,但这个问题,却叫钟知微陷入了沉寂,她思索了许久,也还是没能给贺臻,给她自己,交上一个答案来。
久久没得到回应的贺臻,停住脚步来,侧目看她,钟知微随着身旁的人,也一道停了下来,她回看贺臻时的眸子黑白分明,无遮无掩,而这次她的回答,也是真心实意,毫不作伪的:“我也不知道。”
贺臻行事向来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钟知微的回应诚然叫他不解:“这有什么不知道的,你若不甘心,那便是没找到,没找到那就继续找下去。若是顺心遂意了,那便是找到了,不必再接着找了。”
贺臻看她的目光炯炯,按钟知微往日的脾性,不想回答不知该如何作答的问题,她会敷衍而过,但也许是因为他主动助了她,也许是因为他同她讲了过往,看着他的眼睛,钟知微今日莫名说不出来敷衍的言语。
“你容我再想想吧。”钟知微语罢,扬眉示意他看这天色,“当务之急,应当是先出宫门,不然宫门落锁,便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