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听罢,直叫车内的钟知微失笑无言,不过紧跟着打圆场的那位老者的出言却是稳重了许多。
“后生不知事,我来说两句吧。管事的告诉我们,郎君有言在先,我们愿意留下来的,就还能留下来,我们这思前想后,还是觉着心里有愧,过意不去,要是今天你们就这么走了的话,那我们这些人,怕是晚上都要睡不着觉了。”
“如果种了地,地里还有庄稼能送给郎君娘子表达歉意,可这地又还没种出来,所以只能是把今天晨起摘的野果送过来了,郎君娘子肯定什么都不缺,但我们也就只有这个了,还望郎君娘子别嫌弃才是。”
“对对对!吴伯说得对!俺嘴笨讲不好,但是那犁俺们刚才试了,是真不一样嘞!真好用,俺们之前做得不对,郎君,这些你们就收下吧!别客气!”
那浑厚的男子声音再度响起,钟知微听完他这话,扬唇摇了摇头后,便垂目专注于她面前的画,不再注意那奚车外的动静了。
喧扰彻底褪去之时,已是半刻钟后了,奚车门乍开,一竹篮的瓜果被递到了钟知微眼前,揽风恭敬问道:“娘子吃吗?洗过的,他们非要塞,拦不住。”
钟知微顺着车门缝隙,瞥了一眼外面,闹完这一通,按贺臻的性子,本该来同她说几句才是,但……却还真瞧不见贺臻的身影。
她先前的估量应是没错的,他果然还是因着她的自作主张,有所介怀了,但倘若时空逆转,她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说一样的话。
贺臻要是因此有脾气介怀,那就让他介怀去吧,呵,她并不认为她所做是错,不被理解,诚然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感同身受,可明知是错,出言解释又会如何呢?
无非就是信与不信,承认与不承认,今日这些人不是承认了吗?退一步说,即便他们不承认不信也无所谓,情况也不会变得更差了。经此一事,她倒是看清他名声为何会如此了,若说有一半是因为他这性子,那么那半之中最致命的,便是他这张不愿开口解释的尊口了。
“先放着吧。”钟知微声音微凉,随后收回了望外瞧的眸光。
自南郊返程,最便捷的就是从上京城南门的那三门入城,贺家的车马自然也是如此,因着庄子位于上京城东南方,他们入城时亦是自东南的城门而入。
上京城东南角,乃是城内地势最高的一处所在,乐游原,曲江池,皆在此处。
他们返程这一路当得上是一波三折,刚入城没多久,途经乐游原一带时,钟知微所乘的那奚车的车轮,骤然间就断裂开了一道痕。
彼时车身一震,钟知微手中的画笔随之偏移,不过一笔之差,她笔下的画却就随之毁了。
揽风的声音紧跟着扬起:“娘子,有个轱辘上了年岁裂开了,你先下车来,揽风马上就把备用的换上。”
无路可选,钟知微只得下了奚车。
乐游原这一处本就是城内风光最好的一带,夕阳西下,登高望远,整个上京城几乎都能被囊括进眼帘当中。
美景当前,便是遭遇了些不顺遂,似乎也能被抚平了,只不过,她身旁不远处却站了个格外败兴的人。
贺臻牵着马,与她之间隔了数丈,她本无意今日与他争吵,可贺臻若有似无的眸光却叫她忽视不得,每当她凝目望回去之时,他却又能恰好收回视线,仿若他没在看她似的。
一来二去之间,钟知微属实是恼了,她面色不虞,径直走到了贺臻面前,直白道:“我再说一遍,今日之事,你要是有意见,你就直说,不必在此遮遮掩掩的。”
贺臻还是那副样子,不看她,却也不承认他的异样:“你想多了,今日之事,我什么意见都没有。”
钟知微目光如炬,恨声道:“贺臻,那你躲着我干什么?”
贺臻的喉结不自觉上下滚动了一下,他似是被钟知微这问题打蒙了,在顿了一瞬后,他才出声反驳道:“没有,我躲你做什么?我没躲你。”
他的反驳声,在钟知微听来,毫无可信力,她于心底冷笑,声音更凉:“你敢看着我的眼睛,把方才那话再说一遍吗?”
听了她这话后的第一时间里,贺臻迟疑住了,也就是他迟疑的这一瞬,钟知微冷笑出了声,她扭身挥袖便就要走。
于余光中,钟知微冷面扭身的身影分外清晰,在那个刹那间,他终是开口道:“等等,我说。”
此言一出,钟知微脚步随之顿住,她重又转了回来,暮色四野,二人四目相对,一个眸中怒意磅礴,一个则是错综复杂。
“今日……我觉得……我可能……”一句话在贺臻舌尖百转千回,他吞吞吐吐就是说不出来。
钟知微照旧是那般冷冷地望着他,他咬了咬舌尖,痛意上涌,他才觉自己的精神好似回来了一些,此前带着躲闪的眼神也渐渐不再飘移。
旷野上的风自钟知微的发梢拂过,似是连同将她身上的栀子香气一同送到了贺臻面前,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面容,言随心动,哑声说出了对他而言分外真心实意的话来:“我觉得今日你很漂亮。”
贺臻说得诚恳坦然,这诚然是他自下了那田垄至现在,一直所想的事情,可他这话在钟知微耳中听来,就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