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悟大师随手在缀了补丁的衣摆上擦了擦手,接过两份庚帖翻开,细细看过后双眸微合,竟是直接合起了八字。
史真惊疑不定地看看了悟大师又看看顾玉成,背过手掐了自己一把,疼得暗自抽气。他今天心情起起落落落,万没想到还能有这种神展开,不是说僧道都不做顾家生意了吗?怎的了悟大师好像对顾玉成另眼相看?
莫非传言都是假的?他真的不该轻信于人?
这边史真脑子晕乎乎地转着,那边了悟大师已经递还庚帖,给出了“合则两利,良缘天成”的批语,捎带手还帮顾玉成算了两个吉日。
一个在七月底,一个在六月初,都挺近。
顾玉成喜出望外,连连谢过了悟大师,又帮着把这块地都翻完,然后才告辞离开,临走还去正殿捐了一笔香油钱。
至于史真,早就趁着两人翻地的功夫悄悄离开。
打发走两个不速之客,了悟大师望着翻耕过的这块儿地,手捻佛珠,口诵阿弥陀佛,在浅金色的阳光下伫立良久。
他终究是着相了。
当初从山下柳树洞里捡回来觉缘小子,他就知道这是佛门中兴的希望。觉缘果然也不负他的期望,天生慧根,不点即通,十几岁已经
是闻名四方的高僧,与人论法千场,未曾一败。
宝华天子信佛,把他们二人都封为国师,了悟心中极是欢喜,甚至想传佛四方,把天下人收为信徒。
觉缘制止了他,非但如此,还做起了苦行僧,处处与他理念不同。
了悟为此很不高兴,多次训斥,觉缘小子说什么来着?他说“不绝尘缘,不悟大道”,要韬光养晦,才好将佛祖供奉千年。
后来……
“唉,我佛慈悲。”了悟大师叹了口气,继续在泥土中忙碌起来。
顾玉成说得对,他本人真的不铺张不浪费。
但他喜欢给镇国寺的佛祖上供,不是塑金身,就是修殿堂。
在他做国师的几年里,镇国寺大大小小的佛殿都整饬一新,后来没处下手了,就开始修剪花木,甚至培育出了几个新品种的莲花,清香远播。
那时候觉缘小子就不太高兴,慢慢还喜欢上背着人挖地种菜。现在想来,他看得深远却独木难支,胸中痛苦烦恼,何止万千啊。
不求佛光满天下,但求大道无绝期,现在,到了他这个做师父的种菜了。
这缈缈红尘,终究是不了尘缘,不悟大道啊……
.
拿到了悟大师亲测的八字和吉日,顾玉成顺利开始了娶妻之路。
纳吉之后,他将几乎全副家当拿出来做聘礼,其中还有启正天子御赐的珍玩。虽说比不得京师权贵之家,但诚意十足,宋家上下俱是满意。
因宋夫人想早点赶往西南,两个吉日里就选了六月初的那个,将婚期定在六月初八。
这个日子有些赶,但顾玉成为成亲之事筹划良久,且行事稳重仔细,搬家时就特特将新房预备好了,还给王婉贞和顾玉荣讲了许多宋琢冰的光辉事迹,特别是黔源城下救命之恩,翻来覆去说了好几次。
是以全家上下三口人,对娶新妇进来格外期盼,还请了顾仪家中相帮,倒也忙而不乱,一应事务整饬得井井有条。
临到迎亲前几天,王婉贞还特意叮嘱顾玉成:“咱们家祖上没有根基,你虽是个好男儿,宋家却是将军,有权有势的,若是新妇脾气大些,你可千万担待着。”
顾玉成哭笑不得:“娘,你是娶媳妇还是嫁女儿啊?”
“娘这不是担心嘛。”王婉贞白了儿子一眼,“在村里娶媳妇,人家一看人丁单薄,没有父祖帮衬,心里都要掂量掂量。现在你靠自己娶上媳妇了,千万要好好过日子才是。”
顾玉成郑重点头:“娘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七娘的。”
他自来到这个时代,睁眼就见顾玉荣像个小黑萝卜头似的满地爬,王婉贞更是拼命劳作,为他们挣一口饭吃。从那一刻起,顾玉成就把养育母亲和妹妹的责任扛在肩上,从此努力谋生,一刻不敢稍歇。
但他种种作为,譬如拼命读书科举,又或者冒险诈降,总有那么一点不得已在里面。
唯有宋琢冰,是他全心全意主动做出的选择,是他在没有任何外力干扰下,一见倾心的姑娘。
他想和她一起,共度余生。
宋家这边,宋琢冰是幺女,又是唯一的女儿,嫁妆都是从小开始准备的。现在婚期既定,宋夫人和五个儿媳妇迅速忙起来,一边打理嫁妆一边添妆,忙得不亦乐乎。
宋夫人娶了五个儿媳妇,还在为六郎相看,但嫁女儿是头一回,忙里偷闲不忘叮嘱宋琢冰:“日子是两个人过的,公主下嫁尚且要拜见姑婆,你更不可倚仗家世骄人。我听说京师近来颇有些流言,你千万警醒,不要因此与顾家子伤了和气。”
这些日子宋琢冰借口备嫁在家中休息,此时刚练刀回来,对宋夫人说的流言一无所知,问过才知是有人嘲顾玉成攀附权势。
“一派胡言!”宋琢冰简直要被气笑,“当初定情之时,我还是个隐姓埋名的流放犯呢,和君哥图什么?还不是……嗯,他不是这种人。”
她瞅着宋夫人的脸色,及时将“图我这个人”咽下去,可惜到底晚了一步。
“什么定情?”宋夫人放下手中单子,目光灼灼,“你父亲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