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怿进屋时,戚炳瑜已喝过药睡了。
因她沉沉睡着,周怿才得以走近榻侧细细看她。她的模样与他记忆中的几乎没有什么差别。衹是她比从前更瘦了。睡着的她,眉心微微蹙起,眼睫上下轻动,不知是做了什么恼人的梦。
周怿看了半晌后,挨着榻边坐下。
他只觉自己过于贪婪。
他拿过榻边搁着的巾帕,沾湿了水,轻轻拂拭她凝有汗粒的额头。然后他无法控制自己地,隔着巾帕,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她的脸颊。
戚炳瑜在睡梦中一动。
她以气音念了一声:“周怿……”
周怿的手僵住。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在半梦半醒间转过脸,嘴唇轻轻挨上了他的手背。
戚炳瑜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中她回到了建初十三年的冬天。
那个冬天格外冷。大晋在南面用兵,父皇的生辰宴也叫减了排场。她跟着母妃去往大宴,路过宣佑门时,远远望见那边跪着一个男人。她扬袖一指,问内侍:“那人是谁?”内侍还没来得及去问,婢女便在一旁催促:“殿下再不快些,便真要来不及了。”她于是点了点头,没多过问,迳往父皇生辰宴去了。
宴中诸皇子献礼,唯有四弟缺席。从父皇以下,众人各怀心思。这一顿宴席,吃得并不畅快。
隔了数日,戚炳瑜才从内侍口中听到,那日跪在宣佑门内的男人,是四殿下从军中派来进奉寿礼的,但他一直跪到入夜也未被皇帝诏见,第二日一早便被人遣回军前了。
她便未多琢磨。
她四弟在军前的事情,她从不多疑。
到了建初十五年深秋,皇帝病重,诏诸子归京。她随母妃至相台寺为父皇祈福,没过数日,便闻皇四子戚炳靖病死于归京途中。
这个噩耗震动朝野。皇帝下诏,追封殁皇四子为鄂王,葬皇陵。
过了旬日,皇帝病愈,册封昌王戚炳轩为皇太子储君。
到了年末,殿司指挥使任熹长子任铮请尚长宁公主。皇帝来询戚炳瑜的心意,她却鬼使神差地拒绝了。
向父皇谢辞罢这门婚事,她在行过宣佑门时,心口忽地一痛。那痛来得快,去得也快,消失之后,她只觉心好像被人凿穿了一个洞。她心中涌出莫名的苦意,使她流泪不止。她的模样令人生畏,她就这般连续哭了很多日。
此后皇城之中再无人提起长宁公主出降之事。
建初十九年,皇帝崩逝。皇太子戚炳轩即皇帝位,上先帝庙谥为庄宗明皇帝,又封先帝第三、五、六子为亲王,各遣就封。
晋室上下看起来分外和睦,家国本该太平才是。
但总有一股莫大的悲伤萦绕着戚炳瑜。她心中的那个洞越变越大,她时常产生幻觉,总有人无声地在她耳边念一个名字,可那个名字对她而言是那般陌生。
仿佛有一个人,从未在她梦中的人生里出现过,却能够让她刻骨般地铭记于心。
在这四年中,南边一直战事不断。平将卓少疆屡次率军攻入大晋疆域,屠灭数座重镇。南疆战火燎原,生灵涂炭,朝中陆续有文臣上谏新帝,请割疆土求和止战于大平。然而还未等皇帝派出使臣,大平朝廷却先诏回了卓少疆。不久,便闻卓少疆坐里通敌军之罪,大平诛夷卓氏三族。
皇帝再不谈止战。在其后的五年中,大晋征尽国中能征之兵卒,对大平连续发起了七场大战。
东西三千里疆线,南北两千里边邑,尽被血染,尽是白骨。
在新帝登基后的第六个年头,大晋兵辱民苦已极,被压抑了百年的兵民之怨终于汹汹爆发。边军哗变,百姓起义,一夕之间,四境反军兵指京畿,晋室分崩只在漏刻。
义军攻破京城的那一日,戚炳瑜入宫,迳至母妃宫中。
母妃朱氏正在有条不紊地收拾旧物。
她在母妃身边跪下,伏在母妃膝头,喃喃问道:“母亲。我大晋何以走到了如今这地步?”
母妃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道:“都没了呀……”
熊熊大火在宁妃宫中烧起。
火势凶烈,宫殿在戚炳瑜身前轰然倒塌,如同这晋室一般。
她眼中的天地被烧变了形。浓烟四起,她再也无法呼吸,窒闷的热气蒸掉了她眼角的泪。
濒死的一瞬,她不自知地攥紧心口,以气音念出了那个从未出现在她人生中、却始终让她刻骨铭记的名字——
戚炳瑜缓缓睁开双眼。
梦中那个从未出现在她人生中的男人,此刻正坐在她的榻边。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她侧过脸,嘴唇轻轻挨上他微微颤抖的手背。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周怿,你为何流泪。”
周怿抬手抹了抹面庞,指间一片潮湿。
这不是在梦中,他流下的是滚烫的泪水。
善安堂建成的那日,风停了。
戚炳瑜领来一个四岁的孩子,给他擦了擦灰扑扑的脸蛋。孩子瞪着圆溜溜的双眼,两只小手抠得紧紧的。那时周怿刚刚从军中回来,打眼一看她和孩子的模样,不由笑了。
他走过来,和她一起蹲下,替她将几丝掉落的头发捋到耳后。
她转首,在他耳边问:“该起个什么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