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下去,杖毙。”陈右安抬起手抵在额前,只觉天旋地转。心口疼的厉害,疼的麻木可还是觉得疼。张嘴还想说什么,先涌上来的却是血腥气。
一个姨娘而已。
陈右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看着所有人说:“辛姨娘病故,封锁逸春阁。府内一切照常进行。”
“是。”
“下去吧。”
丫鬟奴仆纷纷退了出去,陈永还留在屋内:“爷,那姨娘院里剩下的人该如何处置?”
陈右安淡淡地说:“给卖身契,都放了吧。”说完便大步走了出去,一如既往的利落风流。
陈永抬眼偷偷觑着他离去的身影,暗叹自己压错了宝。平日里看着辛姨娘得宠的样子,今日死了,又是死在千山崖那般奇峻的地方,连个尸体都寻不回。本以为他家大人要好生消沉一段日子,谁知如此平淡地就放下了。
一切照常,对外还称病故。陈永无不可怜地叹了口气,大人这么做怕是影响一月后镇国公府二小姐嫁进来吧。这辛姨娘,死的也算时候。
罢了,不想了,现在什么事情都没有马上嫁进来的女主人重要。陈永摇摇头,出去了。
天和二十九年,距离辛苏过世已然六年了。
陈右安闭着眼跪在佛龛前,手指一颗颗碾过佛珠,双手合十拜了下去。
他的眉眼比起六年前更加冰冷,身姿料峭,像浸了千年的白雪。跪在蒲团上的虔诚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是个极诚的信徒。
可就是这虔诚模样才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一旁的铜香炉里点着沉香屑,炉身蓝绿斑驳,露出里面青黑的里胎。烟雾缓缓升起,扩散,缠绕,破灭了。
陈右安慢慢直腰站起,看向旁边:“陈永。”
“奴才在。”
陈右安转而看向窗外,微微一笑,说:“快到小年夜了吧。”
“是,明日便是。”陈永的腰弯的更深了。
陈右安没说话,徐徐踱步到窗前。近日天寒,草木深树皆失了鲜色,绿中被兑了水,现出一副惨淡情景。
“既然如此,明日备马我要去趟万福寺。”
“夫人那可还等您回来一起用饭?”
“不必。”陈右安沉了神色,又说:“下去吧。”
“是。”
门吱呀一声响,陈永退下。风从门口吹进来,驱散了屋里的暖,然后又吱呀一声合上。
陈右安来到铜香炉前重新点一支沉香,跪在佛龛前继续祈祷,这一切终于快要结束了。
第二日是个好天气,日头正高,被天阴欺压了多时的花草树木终于挺直了腰,抖抖枝叶精神起来了。
陈右安来到万福寺,由小沙弥引着去见法显大师。
万福寺内,小沙弥领着陈右安左穿右拐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一个偏僻处。只见当中一顶小木屋,周围一圈青竹而已。
“阿弥陀佛,法显师祖就在屋内等您,请施主自便,贫僧告退。”小沙弥朝陈右安双手行礼。
“谢过小师父。”
陈右安目送他离开,转身往木屋走,鞋底踩过木台阶,有轻微的木质断裂声。
他停在门前。
“施主请进。”
陈右安推开门。
在这昏暗的室内,法显大师背对门口盘坐在蒲团上,继续低声念着经文。
“法显大师——”
“施主不该来此。”法显半阖眼,宽额长目,一派慈悲气度。
“施主既不信佛,又何必求佛。”
陈右安轻笑一声,皑如朗月清风。他问道:“何谓信佛,何谓不信。”
法显闭目垂头不语。
前世今生之法,轮转更迭之道,佛家讲究觉悟,信则有,不信则无。如是而已。
法显拿起木鱼锤猛敲一下,“咯”的一声响,悠远厚重,在这狭小的空间内低低回荡。
“施主回吧,辛施主与您本无缘分,不必强求。”
“我若强求,又当如何?”
“强求因果者,属尘世喧嚣,与我佛门无干,又怎能得解?”
陈右安一身雪白衣袍,神态净逸。眼尾上扬,撩了长发,端着慵懒松散的架子。面容平静,全不似嘴上咄咄逼人的语态。
只是站着,就是远山碎雨的清凉。
他开口,声音低微,有些恍惚,又隐隐觉得凄恻:“大师不知,我是经了苦,才入的佛。不信因果轮回,我又拿什么才能熬过这一世呢。”
话语越来越飘忽,刚入耳便消弭了,甚至让人怀疑是否有人在说话,又说了些什么。
“阿弥陀佛。”
陈右安转身走了。
一个姨娘罢了。
现在想来,是他错了,全然错了!
陈右安原以为辛苏不过是个逗趣儿的玩意儿,却没想到失去后会那么难熬。
闭眼时会想起她温热的身体,睁开眼身边没人就又觉得她好像还待在逸春阁。
腰间挂着的香囊,随意扔在桌上的配饰,又或者酒后搭在额上的手。辛苏潜移默化的将自己融入到他的生活中,然后,突然消失。
她在时无声无息,走了却又无处不在。
陈右安当时不以为然,哪怕感觉府内到处空荡荡的,他也相信自己为了权利坚持下去。
权,那至高无上的权利才是他一直追逐的东西。六年前的辛苏,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可替代品而已。他能从教坊带回来第一个辛苏,那为什么不能有第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