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唐熙桐将她的亲姐姐敛葬于此处,坟茔起得简陋,只是黄土一抔,在走之前,她曾捡了一大一小两块带尖角的岩石,半埋坟前,充当墓碑。
一千八百多个日夜过去了,山间的无主之坟,素无人祭扫,受着风霜雨雪的侵蚀,黄土塌陷过半,只剩了一座小小的土包,不细看,还只当是一垅寻常的泥坡。
春来了,荒坟上的小草芽生得细细嫩嫩。
“唐筱桐,我来了。”
她站在山间的孤坟前,弯起嘴角轻声说道,下个瞬间,泪却夺眶流淌了下来。
印象中的姐姐,在因爱疯魔要斩杀自己唯一的姊妹之前,是个热情而温柔的人,她会把用最后一文钱买来的包子给妹妹吃,她会衣不解带几天几夜照顾高烧昏迷的妹妹,她会给妹妹缝制新衣、买漂亮的珠花……可是后来,她身上的温度都没有了,她不再会哭,不再会笑,不再会用柳树皮吹奏短曲,她冰冰冷冷地,沉睡在了泥土之下,连棺木也不曾有。
唐筱桐青春而美丽的躯体,会腐化在这座山中。
也许,新生的小草是她。
也许,流淌的泉水是她。
也许,啼啭的鸟雀是她。
……
她还可以是过往山间的一缕风、一场雨、一片云雾。
“那个时候,是你先要杀我的,我不想死。”唐熙桐哽咽低语道,她想,她们如今离得这样近,如果人死以后化作鬼,那么唐筱桐一定能听到,“我不想死在你的手上,也没想过要杀你……唐筱桐,你太混蛋了,七步诗是你教我念的,可到头来,你却要为了一个连你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就对我拔剑……”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唐筱桐的确昏了头,她将姐妹情深忘得那样干净、彻底。
唐熙桐立在山风里,春日的风是暖的,像是一只温暖的手在轻抚她的面颊,同时也不断拂落她的泪滴。
“唐筱桐,你没有良心!”
她颤抖着捂住脸哭泣,胸腔里阵阵裂疼,禁不住难受地躬下身,跪倒在了地上。
相依为命多年,她从没有忘记过姐姐往昔的疼爱,可是姐姐,居然狠心到要杀她,她不甘心,她嘶声质问着坟墓中的那个人:“你的好,一点一滴我都记在心上,我对你的好呢?你是不是全忘干净了!”
……
“你轻信秋娘子,中了她的毒,是谁独闯秋兰苑,被打得遍体鳞伤给你偷回解药的?”
“你被赵郡王调戏,是谁替你出气去把他揍成胖猪头,被官府通缉追捕半年有余?”
“你把钱袋弄掉了,我们最后的铜板买了两碗面,是谁把碗底窝蛋的偷偷放到你面前的?”
还有,生辰贺礼,她去学人做口脂,唯一做了一只,送给了姐姐。
还有,姐姐看中了一柄剑,她就省吃俭用,去花楼里当了好几个月的小奴,被恶心的客人占了不少次便宜,一攒够了钱立刻就去买了那柄漂亮的剑。
……
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唐熙桐真想喋喋不休地说下去,她什么都想计较,她就是要问唐筱桐,姐姐你怎么忍心用剑指向我?唐筱桐你快些生气啊,你生气跑出来,大骂唐熙桐你是不是有病,说这么多做什么。
山风静悄悄的,只有她自己的哭声。
……
唐熙桐哭完没有下山,天黑的时候她待在山上,寻了一方小小的洞穴,她削了一块木板,次日又将荒坟除了杂草,用泥土起高,第三日,她刻好了木头墓碑,换去了坟前的两块岩石。
还是一个晴天。
山里的雾从山脚往上攀高,日中时变成了天上的云气。
四野里安静又明亮,春草在疯长。
唐熙桐站在坟前,同睡在里面的人告别:“我不是每年都会来,因为不想自己太伤心。你若想我了,可以托梦给我。我烧给你的纸钱,你是收到了,足够挥霍了吗?怎么再也没有梦见过你?”
她想了好一会儿,又说:“也有可能,你是轮回转世去了。不管哪样,你都……照顾好自己吧。”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镇定又冷静,没哭也没笑,只是平平静静地,与已经死去的人说了这么多。
后来,唐熙桐转身下山去,到了岔路口,她顿住脚,转头看了往上的山径,鬼使神差地换了方向。
这条路,很多年前是走过的。
红樱树高过了她的头顶许多,枝头的花开得饱满且艳目,像她十六岁以前的岁月。
那座凉亭,还是老样子。
唐熙桐走到亭中,俯瞰脚下的山间,云气升得很高,视野是澄明的,她看见空寂寂的山亭对着的幽深山谷,山峰是灰青色的,挂在山间的一线瀑布雪白如云。
——那年他坐在这里抚琴,看见的是春山颜色更多,还是缥缈云烟更多呢?
唐熙桐心里明白,他身边有亲近的人,他可与他们论风谈月,他的诗情画意,自然不会和她来说,或许是永远不会。
丝丝雾气开始将山亭包裹的时候,她起身往山下走。
湿润的云烟从上往下沉,弥楼山渐渐隐没了。
夜色中,唐熙桐走了很久,才找到一座客栈投宿,她用过了素淡的饭菜,准备上楼去歇息。
店小二热情地跟在她背后推荐:“看姑娘是武林中人,稍晚些有豪客们将聚在这大堂喝酒烤肉,共论江湖中的趣事。姑娘,你也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