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厢沉默,二人无语。
忽听虞从舟又问,“你都查过……那,楚江妍呢?也是秦国死士?”
范雎略一侧目看着他,并未答话,良久,终于还是换了视线。
“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不是死士。”范雎想不出别的话来劝慰他。
“但她……确是秦国暗间?”
范雎沉默了,虞从舟栗色的瞳眸愈发黯澹无光。
“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逝者已矣,我不忍你白白受失落煎熬之痛。而且楚氏一家都是秦人,那女子与小令箭一样,生来没有选择。她既然曾经是你的至爱,这乱世中留一份完美不容易,我不想毁了你心中那场完美。”
完美?从舟苦笑抑痛,他并不是没有怀疑过她,但的确因为逝者已矣,他曾经为了维系江妍在他心中那一场飘忽的完美,下意识地便将察觉到的瑕疵都推迭到窈儿身上。
“况且,”范雎又道,“你要绞杀小令箭时,她只消说出她不过是替她姐姐做着相同的事,你都不见得真能下得了手杀她。但她并未透露分毫。所以我知她也不想让你失望痛苦。她当初濒死都没说过的,我怎会违了她心意。”
濒死都未曾说……她宁愿错落三生,也不想让他失落痛苦,但这却是最让他失落痛苦的。因为那时他来不及让她深信,他早已爱上了她、最爱的只是她
……
夜黑有风,湖浅无声。
虞从舟与范雎坐在湖边假山之上,从舟的酒葫芦十七八只、散堆在石上。二人沉默,只顾饮酒。
“哥哥,”从舟借着酒意壮胆,忽然打破寂静说,“你有没有… 问过窈儿,她… 真的不记得过去和我一起的事了么?”
范雎冷冷一笑,墨瞳中跳着粼粼的光芒,仿佛湖面的月华,
“她和我之间,从来没有秘密,所以我不需要问她。”
“你是说,你知道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失忆?!”
从舟满脸怔诧,范雎瞧了他一眼,目光深邃道,
“真与假,到底有什么分别?只不过满足你的好奇心而已。若她真的不记得了,你和她可以一切从头,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福气,在一生里和心上人相处两世?若她其实还记得… 她情愿在你面前掩饰过去的痛苦,她情愿笑着往前生活,那其实是很难很累的。你又为何要去挖掘她想掩埋的东西呢?”
从舟低了头,蹙着眉眼,玉肤俊颜上泛起愧红赧色。
范雎仰身躺倒,看着月弯在云中时隐时现,淡淡说,
“面对她,我从不想探究,我只想迁就。她若安好,我便安心。”
从舟潸然失笑,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他的话,叹息自己究竟不如哥哥爱的宽容。
他也跟着躺下,二人眼中是同一片天地。此间星光璀璨,月色温柔,许久以来,他都盼望能与范雎亲近相处,一同赏月饮酒,却不料是在窈儿伤得遍体鳞伤之时。
从舟看着星月西去,轻声问道,
“每天里,你最喜欢什么时候?”
“我最喜欢,二更夜。”
“二更?那不是上榻睡觉的时候?难道哥哥每天从早到晚都在盼着睡觉?倒不像你的作风。”
范雎亦跟着他淡淡地笑了,
“是,是常盼着。黑暗里躺在床上,我总能幻想出和她一起的各种场景。她奔跑时扬起的裙裾,她痴笑时右脸的酒窝……二更天时总是清晰的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即使她并不是真的在身边,我也能和她有各种对话,因为我太了解她,她的回答我都猜得到。”
从舟黯然一笑,倾羡之意在眼中结成点点雾气,
“哥哥,那今晚,你可不可以问问她,她,会原谅我么?她有没有… 像爱你一样、爱过我?”
范雎眼神中掠过一丝苦意,蓦地坐起,冷冷睨了他一眼,忽又一仰头,饮尽半葫酒,
“她与我相隔天涯,与你近在咫尺,你还需要问我?!在高阳城外洛水河边时,我就已经从她眼神中看见……"
范雎再说不下去,手一扬一掷,将葫芦抛向很远,连回音都听来疲惫。
“我不信你这么久了还会看不清!我说过,对于她,我只愿迁就。所以,” 他转身看向从舟,字字沉音,“所以我才会迁就她和你在一起,而不是和我!”
……
午后,范雎走过从舟的卧房,透过窗,他看见从舟守在小令箭榻旁,拭去她额上冷汗,一边为她周身重新敷药,一边不停轻声絮叨着从前往事、试图唤醒她。
又是时候该离开了……范雎心中艰涩,想要道个别,但他也清楚知道,既然牵挂说不出口,道别只是一场伤别。
他轻轻转身,步履沉沉、却也无声。
但虞从舟竟似有直觉,忽然回头看去,看见窗外他瘦削清冷的背影。
“哥哥,你要走?”
听见他的声音,范雎停住脚步。
“能不能再多留几日?窈儿从前、每天都盼着见你。”虞从舟站起身,隔窗相问。
范雎不答,凝身未动。从舟鼓起勇气,对着他的背影开口道,
“而且… 哥哥你都回到赵国了,能不能… 过些日子和我一起去见见爹爹?”
从舟语声渐轻,知他最不爱提这件事… 果然范雎刹一回头,眼神冷冽地扫过他。从舟身上一个激愣,眨了眨眼,低下头再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