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个阴天,但堆满了云翳的天空却亮得惊人。
真正流放的犯人已经戴好了木枷和脚链,在外面站成了一列。
柏奕和柏世钧的囚车在犯人们的最后面——严格来说他们并不算人犯,再考虑到柏世钧年纪大了,所以鸩狱才给两人配了一辆车。
考虑到这辆车四面通风,锦衣卫还额外给两人配了毛毯和坐垫,这算是前所未有的囚车配置了。
每年春囚出城的时候,城里都会有人过来围观——毕竟这里头有时候会有一些非常厉害的人物,那些封疆大吏,升斗小民们平日里见不着,这个时候就能见着了。
可看过了,就知道,那也没什么不同的。大家都是俩肩膀扛一个脑袋,且在被牢狱折磨过之后,他们看起来往往比普通人更狼狈。
“嗨,还几品几品的京官呢,也不过如此嘛。”
人们发出这样的慨叹,但当下一次放逐来临的时候,大家还是会好奇地聚在一起围观。
但今日的围观队伍,显然比之前要庞大许多。
三年前,柏世钧就曾经搞出过这种乌龙,今日又加上一个经常在太医院里给百姓治病的柏奕——锦衣卫这次早有准备,从昨晚开始就单向封锁了进城的各大入口。
但没想到,四面还是人山人海。
城中的百姓不像四面的乡野,他们之中找柏世钧看病的人反而不多——但大家都听说了前段时间柏司药投湖的事情。
虽然大部分人从来就没有见过她,许多人都不知道这个柏灵究竟长得什么模样,但三年前,因流民案被敕封御前心理师一事,让“柏司药”这个称谓几乎变得家喻户晓。
前段时间,那一番“小司药怒跳见安湖”的故事,成了街头巷尾新的热闹。
而今柏家父子二人又莫名入狱,这背后的故事着实让人好奇。
所以人人都争前恐后地跑来看一看,这个传奇里的真人,到底长的什么模样。
没见着囚车的人拼命往前挤,等看过了又觉得失望——
那囚车上的两个人,都被蒙了眼睛堵了嘴巴,压根儿就什么也看不出来。
一整个主干道,就这么被跑来看热闹的平京百姓给堵住了。
来人是一两个的时候,谁也不敢和锦衣卫叫板,但看看这眼前乌压压的脑袋,骑马押解人犯的锦衣卫头子,只觉得自己一个脑袋两个大。
马车在人犯队列的末尾,艰难而缓慢地前行者。
柏奕靠在囚车上,一动不动。
他听见周遭有人在吹口哨,像是看马戏一样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有人在大声喊他的名字,其中有几个有些耳熟——至少前段时间孩子被爆竹炸伤了的那对夫妻的声音,柏奕听出来了。
更多的声音是噪杂的,无序的,谁踩着了谁的脚,谁推搡了谁的肩……
生气的叫骂,看热闹的大笑……
柏奕只觉得这些声音吵闹。
闭上眼睛,他忽然想起从前见安湖畔的那个晚上。
想起那个一袭白裙的柏灵,站在幽盈而璀璨的灯火之下。
想起他向着柏灵伸手,问她想不想跳舞。
想起柏灵的笑,想起她犹豫又惊奇的回答。
“……我不会呀。”
柏奕又咬紧了牙关。
柏灵不在了,往后再没有人能听懂他的话,没有人能接上他的歌,也没有人能理解他那些顽固的、甚至不讲道理的坚持……
囚车就这么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往前走,直到驶向下一个街口。
高处,宜康站在街角的一家酒楼上,远远看见那辆装着柏奕的囚车正慢慢地靠近。
“可以了。”她回过头,对身后的人说,“让那些孩子们去吧。”
楼下的人群喧嚣着。
宜康靠窗,沉默地望着靠近的囚车。
在主干道的两侧,一群八九岁的孩子们在阿离的指挥下,在人群中灵巧地穿行,渐渐跟上了队伍。
不一会儿,不知是哪个孩子起了个头,人群里忽然传来一个单薄的声音——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囚车里的柏奕,一瞬间恍若雷击。
宜康看见他几乎立刻坐直了身体,然后抓着囚车的木栏,紧紧贴向了声音来源的方向。
更多的孩子们在这时加入了合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宜康就这么望着楼下的情形。
那个方才还瘫坐在那里的柏奕,此刻已经满脸通红,胸腔激烈地起伏着。
他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呜呜咽咽地跟着哼唱。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是李叔同的《送别》……
——柏灵……柏灵一定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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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最后一课
深宫之中,陈翊琮正在为柏灵描眉。
他原本并不擅长这些,不过经过这段时间以来的频繁练习,陈翊琮已经有了一些心得。
柏灵垂着眸子,神情温柔。
陈翊琮有时会望着这样的柏灵出神。
她刚醒不久,即便在洗漱过后,也还是带着几分晨间的慵懒,带着一点无所事事的闲情,让陈翊琮心中一片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