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拾起,又摔落,又拾起,又摔落……人世间的命运,就好像在这起落之间有了具体的样貌。
这曲曲折折的呜咽带着明白的哭腔和控诉,一会儿如同凶悍的泼妇,一会儿又像孀居的母亲,然而它听起来却比普通人的喜怒哀乐要强烈十倍百倍……某些歇斯底里的嘶叫,也完全失了歌的节奏和韵律,只剩下疯癫之人的咆哮。
“是谁在唱歌呢?”柏灵忽然问道。
“金人的祭司吧。”兰芷君回答,“今天是他们亡灵的节日。”
“亡灵的节日……”柏灵低声喃喃。
难怪这歌会唱得这样寒瘆。
远处的歌声暂时息止了,而后变成了更加雄浑,也温和的和声,那声音中有男人,有女人,也有儿童。
“你听得懂他们在唱什么吗?”柏灵又问。
兰芷君摇了摇头。
柏灵又闭着眼睛听了一会儿,那旋律已经渐渐变得规律起来,成为了一段一段重复的唱词。
就在这远处幽冥一般的和声中,柏灵忽然低声吟颂起来。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万物遽只……”
兰芷君望向柏灵,这诗是一个字一个字从柏灵口中吐出来的,她始终略低着头颅,眉心也轻轻打着皱褶。
“冥凌浃行,魂无逃只。魂魄归徕!无远遥只……”
不知道为何,这样鲜明的周人文字,竟能与金人的祭祀之歌恰好应和起来,两边的节奏都慢得很,带着某种肃穆庄严的气氛。
念到这里,柏灵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这歌声好像一支强盛而有力的队伍,它们沿着所有人用悲伤筑起的雪山踏步前行,然后将那些积雪连同被积雪埋没的灰尘一同振起。
“魂乎归徕!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
柏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听见远处传来接连不断的哭声,兰芷君也侧目而望。
“这会儿应该是送阴兵回长生天了。”兰芷君从软塌上下地,“出去看看吧。”
帐篷之外,柏灵举目,望见天上已然升起了无数白色纸灯。
方才的泪痕暴露在风雪中,传来灼烧一般的疼痛,但柏灵也无暇顾及。她望着漆黑天幕中升起的一点点人间星火,有些自嘲地垂眸而笑。
“我从前听说,金贼会拿同伴的尸首来作诱饵设伏,所以他们是不敬死者的……看来也不是。”
“和周人确实不大一样。”兰芷君仰头答道,“他们相信人的本质是一团魂火,肉身只是在世间暂居的皮囊,人一死,纯净的魂火会回到他们的长生天那里,皮囊则留存了他们一生的罪孽。”
“这买卖真划算,在人间作下的恶都留在尸体中,人一死就一了百了,是这样么?”
“……”兰芷君笑了笑,“是吧。”
远远地,柏灵望见北方的篝火,有年轻女子盛装而舞,她的帽子很高,上面缀满了银色的饰物,年轻的少女围绕着篝火跳舞,舞姿怪异却带着某种惊人的美。
柏灵凝视着那些在人群中不断拭泪的男女。
在北境住民的眼中,金人大抵全都是凶神恶煞的阎罗,他们是无恶不作的恶徒,是草菅人命的强盗。
然而在金人自己的叙事里,死去的人是战士,是英雄,是儿子是丈夫是父亲……他们也一样为之落泪。
这歌声是如此感人至深,少女在月下的舞姿又是这样动人,一切都是这样地美。
他们不是不懂何为生死,不是不懂何为善恶……
柏灵的拳头再一次握紧了,指甲深深地刺进肉里,但已经冻僵了的手并没有觉察。
大概,在金人眼中,这些在风雪中去国离乡的周人奴隶,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人”吧。
“你方才念的是什么?”兰芷君问道,“无东无西,无南无北。”
“是屈原的《大招》。”
柏灵没有解释什么,她望着夜空,情不自禁地将手交叠在心口,也低声喃喃了几句。
远处的歌又响了起来。
“这里太冷了。”兰芷君颦眉道,“回去再说吧。”
柏灵回转过身,“兰芷君,我有件事情不太明白……”
兰芷君回头走了几步,侧目便看见柏灵依旧站在风雪里,他紧了紧衣袍。
“你想问什么?”
“为什么你又开始下棋了呢?”柏灵望向他,“你当年明明说,下棋没有意思,往后再也不玩这方寸之间的游戏了。”
第八十章 乐趣
兰芷君双眉微扬,大概是没有想到柏灵会问这样的问题。
她并没有在笑,眼中却带着笑意,然而这笑意非但没有半点令人感到亲近或友好的意思……反而更疏远。
大雪之中,柏灵像是对寒冷浑然未觉一般,肩背仍像从前一样挺得笔直。
这样的情态,不由得让兰芷君想起另一个人,一个让他一直牵挂,又一直憎恶的人。
兰芷君微微眯起眼睛,又慢慢踏着雪走到柏灵跟前。
“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你还记得?”
“我记得呀。”柏灵低声道,“顶头上司的事情,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那现在忘掉吧。”兰芷君的眼神变得深邃,“我也不期望你能像从前在百花涯一样……但如果,你让我觉得,你变成了一个和其他人一样无趣的人,后果……会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