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集川颤巍巍地抬起左手,向着老仆做了一个驱赶的动作。老人的手似乎只剩下了一层皮,他的每一次移动,柏灵都好像听见自己的关节处传来了骨头摩擦的声音。
柏灵也推了推柏奕的手。
很快,屋子里只剩下柏灵和申集川两人。
“……多年轻啊,你们。”申集川望着柏奕离去的方向,喉咙中发出叹息一般的低吟,如今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气流夹杂了一点混沌的声响,“我……”
柏灵忍不住稍稍直起腰,向着申集川那边靠了靠——但还是没有听清他的下半句。
她有些想要上前,握住申集川那双已经干枯的手,但才稍稍动了动,后背的疼痛便让柏灵放弃了这个念头,求饶似地重新靠在了椅背上。
而柏灵不知道的是,当她在忍受着后背的伤口时,申集川也一样在忍受着折磨,忍受着“活着”本身的折磨。
饥渴是一种折磨,可进食也是一种折磨,沉闷是一种折磨,但呼吸也是一种折磨——每一口吐息都带来肺部和腹部的疼痛,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无法进食,也无法入睡。
只能静静等候死亡来把这行将就木的光景解脱。
申集川看着柏灵坐立不安的样子,自言自语似的笑起来道,“小小年纪,像个老头子……没点朝气。”
柏灵笑叹了一声,“我哪里还奢望什么朝气,能保住这一条命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将军。”
“我听说了……”申集川低声道,他微微垂眸,酝酿了一会儿力气,重新看向柏灵,一字一顿道,“了不起。”
“我顺路来鄢州,就来看看您。”柏灵轻声道,“听说,您一直把那个金鸣球带在身边?”
“嗯。”
“那些害怕巨响之类的症状呢,也好些了吗?”
“好多了……”申集川低声道,“早就好多了……你来就是专门来问这个的吗?”
“是啊。”柏灵望着申集川,“我来看看申将军这里还有什么是需要帮忙的。”
“哦,”申集川笑了一声,“倒是有……但你帮不上。”
“是什么?”
“……我想睡一个好觉。”他的眼皮微微下沉,他说着说着突然发笑,“不用做梦,最好也不用醒了……”
“我来这儿之前,见过了那位远山大夫。”柏灵轻声道,“他告诉我,在用了金鸣球以后,将军对爆炸声的畏惧确实渐渐缓解了……但噩梦反而与日俱增?”
申集川笑着舒了口气,“是啊……我的报应。”
柏灵微微颦眉,“报应是指,十几年前,金兵第一次在边境大规模使用土雷的那场战役吗。”
申集川的身体稍稍僵硬了片刻。
“谁和你说的?”申集川顿了顿,“远山客?”
“不是,是我猜的。这件事是在两头望的时候,那里的一位年轻士官告诉我的。”柏灵轻声道,“他告诉我您前几年从平京回来之后,便几次前往鄢州,在当年的战场上重新吊唁……我想当年发生的一切,对将军来说,大概很重要。”
说到这里,柏灵沉默了下来。
申集川像是陷入了回忆,呈现出一种漠然般的神采,良久,他才木讷地点了点头.
“是啊,我应该谢谢你……”
“谢我什么呢。”
申集川笑了一声,闭上眼睛道,“在减弱了逃避的行为以后,我的病就会得到改善……就好像要开启一个泵,最难的是……让它在最开始跑起来……还记得吗。”
他有些痛苦地换了个姿势,声音忽然轻了许多。
“确实……如此啊。”
第一百零六章 老去
柏灵已经不大记得了,但那句“减弱了逃避行为以后,症状就会减弱”听起来像是自己会说的话。
申集川的精神此时看起来比之前好了一些。
生的神采又悄然顺着他微笑的嘴角攀上了他的眼眸,带着老人所特有的虚弱和慈祥。
“越是想隐瞒,就越是藏不住……”申集川半低着头,带着几分自嘲的笑意,“我以前怎么就想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呢……”
柏灵稍稍有些明白了过来,她望着申集川,忽然意识到,在申集川的眼中,他一度想要隐瞒的病症,想要逃避的过去……归根结底,都是他害怕去背那个“报应”。
“一开始……我受不了金鸣球的声音。”申集川笑着说道,“它在我手里乍响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把它狠狠砸落在地上……后来,我想了个办法……”
“嗯。”
“我把它绑在了背上,两边的绳子接长一些,这样拉动细绳的时候,我就不用担心自己会失手把东西给砸坏了。”
“我今晚听远山大夫说起过,”柏灵有些心疼地歪头,“他说,他在一旁看着都觉得折磨。”
“远山客毕竟是一个大夫……”申集川低声道,“……医者仁心,他受不了是正常的。”
柏灵的身体微微前倾,努力去够申集川手边的金鸣球。
申集川见状,也艰难地将球往柏灵那边推了推。
球体本身已经有了一些锈渍。
“……已经坏了。”申集川低声说道。
“但将军还是将它带在身边。”柏灵抬手,这个金属球摸起来凉飕飕的,“……您一直都带着它在身边吗,即便在已经不再恐惧巨响以后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