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有几个人厮打在一起,隐约听得是在争抢几个芋头。
面对阔别六年的曙城,穆砺琛再踏上这片城土,首先入眼的竟是这样的景象,心中百感交集。
更令他想象不到的是,到了城门口,城门士兵正在殴打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那少年怀中抱着一个水囊,死也不肯松手。直到被打得昏死过去,士兵才从他怀中扯出水囊,打开闻了闻,便将水囊里的东西倒进旁边的一口大铜鼎内。
昏死的少年被两个士兵扯着瘦弱的手臂,不知拖到哪里去了。
淡淡的血腥气被凛冽寒意和莫名的香气掩盖,瞬间消逝。
穆砺琛进城时特意瞄了一眼铜鼎,里面是桐油。
没了瘦骨嶙峋的少年,再看迎面而来的满树繁花,沈弄璋和穆砺琛恍惚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
城中路边槐树上竟然别开生面地开出了红色或粉色的花朵,隐隐飘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主街上商肆林立、幡旗招展、彩灯流光,人头攒动。
不少人都瑟缩着脖子,揣着双手探头探脑地看着树上的绢花,窃窃私语。
小孩子们倒是不怕冷似的,这一堆那一伙地抓着积雪打着雪仗,完全没有因为房顶屋檐和路边的积雪而减损半分热闹,更不知城门口刚才一个与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被毒打一番。
不要说贤门城,便是聿国伊州的都城怡城也没有如此奢华景象,完全看不出西北邛州的义军对这里有什么影响。
此时,在主街之上,还有为数不少的人正在一株老槐树下面架梯忙碌。
其中一群人身着黑色布衣,正踩梯子的踩梯子,爬树的爬树,到了一定高度,便停下来,从肩膀上的褡裢里取出一朵朵红色或粉色的绢花,细心地系在叶子几乎落光的槐树枝上。
其中一个少年,因着个头矮小身子轻,爬到了树枝最高处,踩着细细的树枝,颤悠悠地系着绢花。
眼看着那树枝越来越弯,越来越弯,正在两边店铺外面挂灯的另一群玄色布衣的人们一边笑着一边喊:“断!断!断!”
“咔嚓”一声,树枝果然折断,连带着少年也跌了下来。
主街正中这株槐树有几百年树龄,高度几近十丈,少年随着断枝落下,尖锐的小枝更是扎进少年的胸腹和大腿中,痛得少年大声惨叫起来。
玄色布衣的人们闻声又哄笑起来:
“快去叫你家朱管家取绢布来,染出来的可是正正的大红色。”
“跑哪里来得及,得骑马呀!”
“对对对!高头大马,快些牵来骑上,一眨眼功夫就到了朱府,绝不耽误事儿!”
……
很快有黑衣之人跑过去将少年抬起,忿忿地对着起哄的玄衣之人吼道:“可别小气,多灌些油,免得亮不到元宵节,折损了阳寿!”
穆砺琛与沈弄璋皱眉,看得出这两伙穿着布衣之人都是奴仆,只是这衣料颜色的染料却金贵得紧,黑衣那家既姓朱,让穆砺琛想到一人——朱毅,穆国御史大夫。
另一伙儿的态度敢如此嚣张,怕是丞相石弥生府上的恶犬家奴。
与沈弄璋对视一眼,不明白将这满街树枝系上绢花意欲何为,正纳闷间,穆砺琛忽然察觉到身后有细微的声响,刚要转身,便听一人在他们身后轻语:“是我,方烈,跟我走。”
二人均是一阵惊喜,默契地转过身,看着前面一丈远处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高瘦背影,背着一个简陋的药箱,可不正是方烈。
三人始终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在小巷道里东拐西拐,直走到天色全黑,到了一座带小院的破屋前。
院门虽破,但门两边却挂了两只崭新的红纱灯笼,与主街上挂的灯笼是一个制式,此时正亮着,照得门前红彤彤的。
方烈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院子不算小,房檐下挂着几只肥鸡和几条小小的肥瘦相间的肉条,窗口下堆着两只盖着竹席的大筐,里面装满了炭块。
方烈随意地将药箱递给穆砺琛,让他和沈弄璋进屋,自己却挽了衣袖准备搬些炭块。
“我来,我来。”穆砺琛眼疾手快,立即又将药箱给了方烈,自己上前呼啦啦地捡了炭块放到旁边的小竹筐里,跟着方烈他们进了屋。
“你怎么在这里?”
“你们怎么在这里?”
三人异口同声询问对方。
“我来探望师父,留下跟师父过年。”方烈答道,盯着穆砺琛的时间稍微长一些。
“我们来找一个牙人,有要事。”穆砺琛一边勤快地向火塘里放炭块,一边答道。
“刚到?”方烈问。
“嗯,刚进城,就看到一番热闹,是哪两家?”穆砺琛脸色一沉,问道。
“黑衣是朱毅儿子朱长庚家的奴仆,玄衣的是石弥生儿子石春龙家的。”性格恬淡的方烈难得露出一脸的厌恶,答道。
穆砺琛了然般道:“果然是他们。”
“做什么的?”沈弄璋问道。
“朱毅是御史大夫,朱长庚是他长子,乃是曙城食盐大贾。石春龙则是石弥生从他大哥石弥兴那里过继来的儿子,石弥兴一直是曙城的桐油大贾,是……咳,州牧指定的桐油贩卖商。”穆砺琛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