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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_伍倩【完结】(51)

  照花只管死死地抿着嘴,四肢不停地大起大落,扇在谁肩上、挖在谁腮上、踹在谁腿上、抓过谁的发。过不了一会儿,另外三女已狼狈如落水狗,浑嚷浑叫:“抓住她,赶紧抓住她!”

  有个娘姨从后面拦腰抱住了照花,照花一回身就拿指甲抠住那娘姨的脸生把她搡开,再撞过几步,一把揪住比自己胖大出一圈的对霞,“唰”地撕开她的斜襟比甲,手往她裸露出的颈上一扯,扯下了一条雪花石坠子的细金链,捏在手内呼哧呼哧喘。

  对霞蓬头散发,捂住了胸口痛骂:“小娼妇,你今儿是发什么失心疯?不就借借吗,又不是不还你?呸!蝶仙、凤琴,咱们走,不跟这小疯婆子一处!”蝶仙也骂骂咧咧的,一手挽头发,一手挽对霞,相扶相将。凤琴被挠得满脸花道子,哭得呜呜的,提裙抹泪地跟在后头。

  照花还不肯罢休,“噔噔噔”地冲去到门外,朝她们的背影大喊:“‘不问自取,是为贼也’。你们再偷拿我的首饰,我、我、我就——他妈的!”憋了老半天,忽昂然地骂出一句来。这三个字犹如三日入厨下的新嫁娘,生疏、胆怯,而跃跃欲试。

  她挥臂挡开了上前拉扯的小婢,一回眸,却张见斜立在东厢门外的青田。照花将攥着金项链的手在花猫似的脸上蹭两蹭,蹭开了眼前的碎发,正对着青田,露出了一排白白细细的牙。

  这是她被卖到怀雅堂以来,头一个衷心开怀的笑。青田遥觑着照花,也向她笑了笑,回身入内。

  照花秉性聪颖,在段二姐的一手调教下,越来越适应怀雅堂的生活。她学会了对付男人,也学会了对付女人,学会了熬夜、吃酒、点烟、泡茶、搳拳、抢红、打双陆、抹雀儿牌……也能唱上几支小曲、一两出折子戏。她本是鼓瑟高手,学起琵琶来自是上手极快。青田见照花天分出众,便从自己收藏的各样名琴里拣一把最珍贵的八宝凤尾琴相赠。照花爱不释手,除了吃睡就抱在手内练,看得段二姐啧啧称赞,免不了又揪过蝶仙几个臭骂上一通:“瞧瞧人家,再瞧瞧你们,姿色不如人也就算了,有人家一半用功,也不至于十天半个月的没人给摆上一台酒。”

  照花是实打实的“蹿红”,常常一晚上就要应付好几场酒局,有时把新曲现学现卖,唱出来曲也跑、词也错,听得人皱起眉,她自个也涨红了两腮,吐一吐粉嫩的舌尖。立时,男人们就着迷地笑着,完全原谅了她。照花所有的魅力全在于这一份生淳,如一带清流,令人想伏饮、想濯足,或,掏出裤裆里的东西来朝里头尿一泡。除去五大少与康广道,还有好些人垂涎这髫龄少女,争先恐后地大撒金银,段二姐也终于放出了口风“卖清倌”——为清倌人破处。而自从那一天她当面痛斥过乔运则之后,也已命青田广纳客人,像开盘子、做花头等应对,一概生人不拒。这下可好,一票早有意结交青田的花客几乎要踏破门槛,彻夜往来不息。

  表面上,怀雅堂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后院走马楼的东西两厢,青田与照花各自是访客盈门,一如当初青田与惜珠双姝称霸时的光景。但青田心里头清楚,一切均已改变。照花是确确实实地蒸蒸日上,而她自己则不过是回光返照、强弩之末。青田唯一不清楚的只是,还能再撑多久。她现如今早懒得经营昔年的柔媚之术,对每一位客人都冷声冷气,更何况每一次出局,在座的倌人们总有新面孔,十三、十四,至多十五岁。十九岁的蝶仙和对霞已每况愈下,双十年华的她之所以花牌不倒,靠的无非是前一段与摄政王的绯闻,以及一顶“花魁”的桂冠。然而自七月初遇刺,摄政王早就已绝迹不至,八月初,槐花胡同又传开了新说法,雨花楼的鲍六娘与怀雅堂的照花——一位刚破身的浑倌人、一位待价而沽的清倌人——被并称为“双小魁”。而“小”,自然是因为有谁“老”。

  第37章 迎仙客(2)

  青田只觉梦醒时分早已是新世界,只有她,和她触手可及的所有在疯狂地老去,老猫、老床、老嫖客,由指缝间流逝的日子全部是老样子。尽管如此,她依旧想方设法地弄来了一位新情人,她这位情人只有巴掌大,藏身在一个白纸包里。她把这纸包塞进了抽屉,再给这抽屉扣上锁。但每一个深夜,不管她伴着谁入眠,或无眠地独抱着猫儿,都能够听见她的情人在抽屉里呼唤她、勾引她,说尽了世上最动听的蜜语甜言。好几次,她忍不住在深更里爬起身,坐在黑暗中一遍遍地抚摸那纸包,一心想剥开它,如同剥开心仪男子的外衣,纵情深吻。

  恍然是一切发生前,每当她快熬不住时就想一想她的小裁缝,但凡想一想还有这一个小纸包,青田就觉得,她还能再坚持一小段。

  而今她生命中仅有的安慰,就是这一包砒霜。

  2.

  八月近中,一等小班照例要结算这一节的局账,生意就清淡得多,但一班红得发紫的顶尖倌人反较平日更为忙碌。皆因中秋时节,朱门绣户间彼此要走动贺节,而贵族家眷与官吏太太又得自重身份避忌生人,不能与丈夫一同交际,故此男人们多到妓院中摆酒,权为社交。若是在家中设宴会友,也往往要请相好的妓女前来助兴,这些妓女就被称为“上厅行首”。

  青田是行首中的行首,常在三位老客人的府上出入,所以和他们的内家也相熟。冯公爷的原配从前就是养在深闺的小姐,老来念佛吃斋,起初为老头子收青田当干女儿还大闹过一场,后来也认了,逢年过节青田上门,这位“干娘”还常封个不小的红包给她。柳衙内的夫人则年轻脸皮薄,见了青田口称“姐姐”,礼数极周道,有两三回青田中途离席,柳夫人一直把她送上轿。裘御史的当家奶奶却大相径庭,这裘奶奶本是市井小户出身,虽跟着夫贵妻荣,到底不改泼辣有为的本性,常为这些花花草草的事情与丈夫闹得不可开交,倒不是吃醋,而是心疼钱。裘奶奶在官场上有个外号叫“茶壶钱罐”,意思是嘴小肚大,给多少都装得下,只休想再吐出一文来,天天在家只数落丈夫“现放着家里这么多不花钱的姨娘丫头你不睡,非偷鸡摸狗地藏了银票花钱去外头睡。我就不信那槐花胡同的段青田下头镶了边儿?金边儿还是银边儿?”但逢青田上门应酬,只气得闭户不出,所以青田同裘御史相好数年,倒从未见过他这位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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