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是谁赢了?”
“谁也没有赢。”
……
佟保终于想起了,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奴才记得,主子说,谁也没有赢。”
胤禟起身,随意将手中的白子弃下,笑意是说不出的讥讽,“谁也没有赢。”
佟保不敢说话,然而见主子离开,只得惴惴跟上,不料主子竟是向往迹园而去,佟保心头不由又是一跳,涌起一阵不妙的预感。
往迹园,步步寻往迹,有处特依依。
万幸,自家主子没有进入那位姑娘从前的住处,只在那株不开花多年的蓝色海棠下沉思伫立,佟保正要松一口气,忽然之间,自家主子注意到最高处一点陈旧的殷红,神情微微一动。
是一枚精巧的福袋。
佟保的心再次悬到了嗓子眼。
他听知秋说过三两往事,自然知道那福袋是谁挂上去的。眼见主子伸手取下,只得暗自祈祷千万不要是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夜夜流光相皎洁”、“定不负相思意”之类的酸诗歪词,孙太医已经耳提面命他无数次,主子必须心绪和缓、清淡饮食,可自从三年孝满,主子便日日饮酒,至于心绪和缓……
此刻,心绪和缓不和缓,全取决于那位姑娘,当年到底写了什么。
福袋内部垫有油纸,数年风吹雨打,其中的字条依然保存完好。胤禟展开,入目便是一连串歪七扭八、大小不一的字,显然完全不会运笔,甚至还有两个错别字,书写的方向亦是仿照西洋的体式。
“我的心上人笑容很好看,希望他在新的一年,多笑一笑。”
写完,显然是不满意自己浅白通俗的措辞,胤禟甚至能想象她一边哀怨叹气、一边斟酌用字的模样,最终,在所剩不多的留白处,提笔补了小小一句。
“胤禟,余生常乐。”
佟保恨不得去偷看上面到底写了什么,竟让主子将字条塞回袋中时,双手都在止不住的轻颤,主子似想将其挂回,然而骤然俯身咳出一口血,倒在海棠之下。佟保大惊失色,一边遣人将其扶回,一边遣人传太医,本就忙乱的宅邸一时更加忙乱。
孙挽之匆匆赶来,见榻上之人双眸紧闭,面容苍白,气得青筋冒起,指着佟保骂道:“心绪和缓,清淡饮食,静养为要,否则轻则胸肋疼痛,干呕咳血,重则昏厥,危及性命,你要我说几遍!”
佟保哭丧着脸道:“孙太医,主子这性子你并非不知,岂是旁人能劝住的。”
孙挽之正要把脉,见胤禟手中握着一个红色的东西,便要取走,不料胤禟力气极大,任他如何拽都不放手,孙挽之回身问佟保:“这是什么?”
佟保苦笑,“还能是什么。”
孙挽之越把脉,越觉情况不妙,连忙写出一个药方命人去熬,“这次怎么这样严重,我听说,今日九爷在宫里,与宜妃娘娘闹了一场?”
佟保点点头,“宜妃娘娘又提退婚的事了。”
孙挽之面色凝重,“一个时辰内,必须让他醒来。”
佟保慌了,“如何做?”
“对他说,‘找到了’。”
佟保抖了一抖。按照主子的个性,若知道他用展姑娘诓骗,醒来后绝对要将他大卸八块以泄愤,但此刻情急,也顾不得许多,佟保当即凑上前,“主子,奴才找到了,找到展姑娘了……”
孙挽之旁观半晌,不忍再看,叹息一声便走开,余光瞥见书案上一沓生宣,墨迹尚新,不由定睛瞧去,最上的一张是寥寥几句诗。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孙挽之不由皱眉,此诗最早见于《诗经·郑风·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其后,魏武帝曹操将其化入《短歌行》,遂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之句。
胤禟所书,不仅将两首诗混成一气,连句子的顺序都是颠倒错乱,更荒谬的是,文字的方向不是先上下、后右左,而是仿照西洋的体式,先左右,后上下。孙挽之粗略翻阅,其下无数张,竟皆是一模一样的内容。
孙挽之端详许久,忽然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青,取之于蓝。
“沉吟至今”接“悠悠我心”,上为今,下为心,合为一念。
看似满目荒唐,实则曲笔相思。
“孙太医!孙太医!”
孙挽之连忙返回榻前,佟保不动声色向他身后挪了挪,“主子,主子醒了……”
榻上之人目光寒凉,然而隐隐的,又有一丝幽暗的微光,似是不灭的心火。孙挽之淡淡开口:“假的。”
胤禟眸中的光亮一刹明灭,重归于寂。
“你早知是假,却依旧存了万分之一的希冀,不是吗?”孙挽之似是自嘲般一笑,“欲救人之危,必先诛其心,医者不过如此。”
胤禟撑起身,神情冰冷,“拿笔来。”
佟保迅速取笔奉上,胤禟松开手中的福袋,在字条的背面写了几个字,重新放回封好,“挂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