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保双手捧过,如释重负地告退。
孙挽之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九爷,臣斗胆相劝,情爱并非世间唯一,与其自苦至此,不如放下罢。”
胤禟疲倦地阖眸。
曾渡江海,不能安于溪,曾陟崇山,不能止于丘。
孙挽之见他不言,躬身一礼,无奈离去,然而将将行至门口,却又听到身后一个极淡的声音,仿佛是在答他,又仿佛是在答自己。
“情爱确非世间唯一,但她,却是世间唯一。”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如商。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第35章 还将旧时意
除夕前几天,莫寻便带了展念上山。
“小徒孙,可算来了!唉,幸好你有心,过年了还想着你师爷爷,否则阿寻这小子哪里肯来,真是隔代亲啊。”
展念不动声色抽了抽嘴角,莫南华的年纪比她父亲还小,“隔代亲”从他口中说出,着实微妙,“师爷爷客气了,客气。”
莫南华领着她进道观,难掩愉悦,“来,我听听你的琴,较上月有没有进步。”
“我又不是你徒弟,你怎么光管我,不管我师父?”
莫南华振振有词,“严师出高徒,阿寻把你宠成这个样子,我不从旁鞭策怎么行。”
莫寻淡淡道:“他就是想收你为徒。”
“那还不是你小子不争气!”
说话间便到莫南华的住处,莫寻对于习琴本无天赋,也不热衷,遂同往常一般去前厅读书,尚在书架间挑选时,忽听中庭传来一缕琴音,动作不由顿住。
《雁丘词》。
问世间情为何物,起句似河流出空谷,蜿蜒求索,却没有往日的自怨自伤,更像是自问自答,继而流水渐缓,砂石渐沉,似是淌入开阔之地,水波清澈,涟漪细微。方寸悲喜皆为绕指丝缕,一勾一挑,织就往事荒唐,岁月无常,琴声宛如流云舒卷,虽是满庭荒芜的冬季,却也似要在寒冷中生出簇簇新叶,待到春来,必是满树花开。
琴者,情也;琴者,禁也。
每一根弦的位置早已牢记在心,不必看便知该在何处下指,展念缓缓阖眸,从前,她知琴者乃情也,如今,她悟琴者乃禁也。她懂得爱了,她笑过、痛过、哭过、悔过,虽然一切的一切终于消弭无果,但她能够放下了。
放下,并非不爱,而是不求。她感激胤禟曾予她“生死相许”的情意,亦欣慰自己曾心无旁骛地爱过。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也许,他会牵住蹒跚学步的女儿,完颜月依偎在他身侧,他对她笑,亦如从前他对她笑。也许,他会拥着另一个女子安然睡去,不再因为身侧轻微的动静便警觉清醒。
从此以往,渺渺黑暗中,为他点灯的人,再不是她了。
胤禟,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已至曲终,少宫弦响,竟有超然之音,似是一片坦荡的心弦。
莫南华沉吟良久,方慨然一笑,“你从前总是曲调含悲,今日这一曲,哀而不伤,念而不怨,庶几可谓超然,小姑娘长大了。”
展念扬起一个笑,“过完年都十九了,可是老得不能再老的姑娘了。”
“小着呢!”莫南华施施然起身,“这《雁丘词》弹得甚好,一时也没有可指点之处,罢了,玩去吧!”
道观之内,实在无甚可玩,展念唯一感兴趣的便是后山几只白鹤,每回来此都要逗弄一番,白鹤亦与她相熟,其中一只甚至微微俯下身,仿佛致意,展念大为惊奇,激动之余,直接提起衣裙,坐在它的背上,白鹤竟没有被她的重量压垮,反而悠闲地迈步,载着她在林中漫踱。
展念拍拍它的颈项,“驾!”
然而这一动作却招致了白鹤的反感,它猛地抖动身体,直接将展念从背上摔下,不巧正摔在下山的小坡之上,展念从坡顶滚到坡下,土地尚有残雪,她冷得打了个哆嗦,抬眸怒视那只已振翅远去的白鹤。
果然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展念正欲起身,左脚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她失力跌坐,掀起鞋袜察看,幸好只是寻常的挫伤,然而她环顾四周,竟无树木、大石一类可支持她起身的东西,四周皆是低矮枯败的灌木,连挪动都不便。
天色渐暗,莫寻或莫南华当很快便发现她不见了。展念搓起一堆雪,按在脚踝处冰敷,江南的冬季虽无北方严寒,待得太久也是要命的,展念摸索全身上下,竟摸出一只圆滚滚的陶笛,这还是上山之前,三岁的冬生硬塞给她的新年礼物,这种陶笛制作粗糙,只有六孔,尾端系有彩色的线绳,本是给小孩子挂在胸前玩的东西,此时此刻,竟派上莫大的用场。
展念胡乱吹起陶笛。
天色已完全暗下。
展念没由来想起三十七年的草原,她在幽深漆黑的林中迷路,忽见远方一点微弱灯火,她本欲靠近,那灯火却骤然熄灭。
正这样想着,眼前竟真的出现一点灯火。
展念卯足了劲吹笛,尽管笛音已是尖锐至极。
莫寻循着笛声而去,微弱灯火里,渐渐映出女子的面容,江南的冰雪已将她冻得瑟瑟发抖,然而那张苍白的脸却扬起笑,昏黄微光里轻声唤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