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寻。”
女子的表情似有些埋怨,然而眉眼却分明是笑意盈盈,“你怎么才来啊。”
莫寻蹲下身,明明是在答她,心里却清楚自己答非所问,“我来迟了。”
来迟了……
她已在冰雪中这样久,而他,终究是迟了。
“快扶我一下,我冷死了。”
莫寻将灯盏递给她,“我背你。”
“不用了吧,我在这里冻太久了,你背我就跟背冰块一样……”
“上来。”
“哦。”
莫寻的背虽不宽厚,却极为温暖,展念已经有些僵硬的身体慢慢开始复苏,她趴在莫寻身上,淡淡的心跳声隔着衣衫传来,是一片心安的温柔,万籁俱寂的冬山,只余他淡淡的足音。
展念有些困倦地闭眼。
“阿离,看路。”
展念赶紧提起歪斜的灯笼,照着莫寻脚下的方寸之地,“好,我看着呢。”
“下回再摔,我可不来了。”
展念一笑,十分诚恳地认错表态,“知道啦,以后阿离自己爬起来。”
“然后呢?”
展念忍俊不禁,只觉他的语气宛如在教一个头次摔跤的孩子,“向前走!”
月光洒落,尘世静好。
眼见快至厢房,经过庭院时,忽看见一簇火堆,展念下意识埋首,耳边传来两个小道士的笑语,在寂静的夜间极是清晰。
“切几刀合适?”
“二十四刀?”
“凌迟才切二十四刀,烤只兔子,哪切得了这么多。”
“谁说凌迟二十四刀,罪大恶极的,还有三十六刀、七十二刀、一百二十刀的呢,你不行就把刀给我。”
“谁说我不行,我……这只可是母的,就算二十四刀,切法也不一样。”
“公的母的,有何区别?”
“哼,这你就不懂了,女犯的二十四刀,可精彩呢,先剜舌,再割乳,后幽闭……”
“什么是幽闭?”
“这个嘛,凑近点,我告诉你。”
话语声渐渐远去,展念仍感到森森的寒意,她不由靠紧了莫寻,然而莫寻身上亦是冰凉,他停在厢房门口,展念单脚跳下,正欲道谢,却见莫寻的面容比月色更加惨白,他缓缓躬下身,不可抑制地呕吐。
展念连忙扶住他,然而莫寻的身体已软倒,地上是大片暗色的血迹。展念惊惶地大叫:“莫寻!”
刹那间,脑中有什么东西骤然清晰。
……
“约莫十年前,小老儿在扬州捡的他,只脚上系了条长命缕,上头有个玉,刻着‘寻’字。几番查访无果,便养在身边了。姑娘既与铭远相熟,可知他家公子祖居何处?”
“在下姓赵,是个往来四方的小商。”
“他们抄家的时候你还小,自然没听过,唉,从前朝算起,也是个百年的经商世家,一夜之间,族长与其妻凌迟,百人砍头,流放不计其数……”
“阿寻,听说你如今经商为生,为师甚感欣慰。”
……
莫南华闻声赶来,见此情景也变了脸色,连忙将莫寻扶入房中,扬声吩咐小道士下山寻郎中,小道士知晓情势危机,拔腿就朝外跑。莫南华诸事安排妥当,匆匆察看莫寻,然而莫寻安静地躺在床榻之上,毫无血色的面容如同早已死去,床榻边,女子死死握着他的手,暗夜中缓缓抬眸,轻声问:“是扬州赵家吗?”
莫南华一愣,静默良久,终于叹出一口气,“是扬州赵家。”
“为什么?”
莫南华走至桌前,擦亮一支烛火,眉眼透出些许悲寂,“阿离可听过《明史辑略》?”
浙江富户庄氏购得明史遗稿,延请江南诸多才子修订成书,是为《明史辑略》。顺治十八年,归安知县吴之荣告发其书“仍奉旧朝年号,不尊新朝正统”,此案牵动朝野,康熙二年终于定罪,作序者、校阅者及刻书、卖书、藏书者均未幸免,凌迟十八人,重辟七十人余人,九族之内株连无数。
展念轻轻一颤,“可,此案早已了结。”
“那位归安知县告发有功,得到了庄氏一族大量财产。有人觊觎扬州赵氏的万贯家财,便如法炮制,告发新朝入关后,赵氏的账簿仍使用前朝年号,是为不臣,赵氏与庄氏从前的生意往来,亦被认作党附谋逆……”
展念越听越觉寒凉,“桩桩件件,皆是污蔑构陷!”
莫南华笑意讥讽,“桩桩件件,皆是‘铁证如山’。”
“莫寻的爹娘,是被,被判凌迟了么?”
“是。”
展念已连话都说不利索,她艰难地开口:“那他……怎么活下来的?”
“事发当日,赵氏一族的成年男丁并女眷皆被收押,那时我正在山中修道,阿寻的娘托人找到我,我在官府查封之前赶到赵家,偌大的宅邸,只剩十数个弱童……”莫南华停顿半晌,方继续道:“阿寻的妹妹已经自尽,阿寻抱着她,怎么都不肯松手,我只能将他打晕了带走。他本还有一个同胞弟弟,我找遍整个宅邸,都没有找到,许是被哪个忠心的家仆抱走了,也不知是生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