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嘛,头发不要这么长,”阿青半眯着眼睛,弯下腰去,耐心地给外公系着理发布,“你们不知道,你外公年轻的时候可臭美,哪里肯剪寸头,现在倒是听话了……免得头发老是长长了,给他洗头的时候呀,还总闹腾。”
外公傻呵呵地笑,任她摆弄。
等头发掉得多了,掉了一地,还非要招呼着我们给拢到一起,收到他口袋里,宝贝得不行。
“我、我也玩!”
剪完了头发,阿青还没来得及帮他把理发布解开,这老小孩儿又孩子气地招手,要把那剃头的机器捞到手里来玩,拽着阿青的衣角不放,“我也玩这个,阿青,我帮你、剪头发。”
“你帮我剪头发?吹哪门子的风呀。”
“阿青,你坐——”
“……!”
我们一群孙儿本都在旁边看热闹,听外公这么一说,倒是都颇有默契地,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毕竟谁都知道,外公神志不清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多,甚至早都分不清我们这些人这个那个的人名。手上分不清轻重,时常又爱闹脾气,情绪上来劝不住,总爱鬼喊鬼闹……谁敢随便把自己头发交给他?指不定要变个地中海,说都没处说理去。
我赶忙起身,想过去说两句,帮忙引开话题,也帮阿青解围。
却不料一句“外公……”刚说了一半,阿青倒是答应得爽快,把机器塞到外公手里,当即便在那理发的小凳子上坐下。
我和表弟表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下一秒,他俩一左一右,搀住虽站不太稳、却已跃跃欲试要大展拳脚的外公,我则跑到卧室去,换了把不大锋利的剪刀,好说歹说,终于把外公手里的那隆隆响机器,换作这钝了刀锋的剪刀。
可即便如此,外公“掌刀”,手指依旧抖得不停。
他极尽努力地控制着手上的力道,微微躬身凑近。
我们生怕他下刀太狠,一个劲在旁边盯着,只等关键时候救走阿青宝贵的头发——
可结果,他只是捋了一把发尾,轻轻剪下了很短很短的一截。
便把那银白头发攥在手心里,开心地笑起来。
“这就剪完了?”阿青叹气,仰头看他,“司予,你又闹孩子脾气了。”
可外公这次没跟阿青争,也不要我们扶着,点了点头,转过身子就往花园里走。
直至走到那棵大樟树底下,复才抖抖嗖嗖蹲下身去,伸手刨了个很浅很浅的坑。
他把阿青那一撮短短头发,和他装在兜里的、自己的头发埋在里头,双手合十,像是默默发愿。
阿青定定看向他的背影,没说话。
倒是最小的表弟兴冲冲后脚跑过去,蹲在他身边问着:“外公,你这是干什么啊?”
外公神秘兮兮的竖起手指,抵在唇边。
想了想,却又突然扭过头来,看向坐在凳上的阿青——
落日斜阳,晨光将去。
而老人笑得眼眉都弯弯,一双天成双凤眼,竟也有这样平白温良模样。
他说:“是我和外婆的秘密,等你们长大了,让阿青告诉你们。”
阿青缓了几秒,也跟着笑了。
嘴里倒还是如旧的说辞,念叨着:“……老没正经。”
老没正经啊老没正经。
一边念叨着,一边让我们赶紧把外公扶起来,怕他蹲久了,背上的老毛病又犯。
直至把外公这傻乐的模样哄好,阿青这才借口说要去重新放好理发的物什,起身拎着东西离开。
我想起那机器刀片危险,有些放心不下,叮嘱表弟表妹们看好外公,便也马上跟过去。
还没叫住人,却见极少极少在人前泄露半分脆弱的阿青,在后院的花圃前颤抖着蹲下身。
她不停不停地流着眼泪。
压抑的哭泣声第一次逼弯了她的坚强,从来不在我们面前哭,从来平静接受外公的病痛,从来不变态度地照顾着外公的阿青,第一次这样泣不成声。
“司予啊,司予啊……”
她只是来来回回念叨着外公的名字。
我轻手轻脚走过去,抱住她,明明想要安慰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阿青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多余的话呢?
后来我才明白,阿青的眼泪,或许本就是某种秘而不宣的预兆,是外公最后的,清醒的,留给妻子的温柔。
就在阿青给外公理完头发的第三天,在我们乐呵呵准备外公生日礼物的当口。
自打得病后,便一向睡意不安稳,总要阿青哄着才能安睡的外公,最终在睡梦中,平静地离开了人间。
阿青贴着他冷冰冰的面颊,抱住他,像抱住一个婴儿一样的小心翼翼。
“司予啊,”她说,“你别担心,剩下的事我都会安排好的。”
“……司予啊,你不会觉得痛了,都过去了,再也不痛了。”
“因为想陪着我,老让你这么努力活着,真的对不起啊……现在没事了,安心地走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的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