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佛头的这一刻,她的使命和她的爱人重叠的这一刻,本应该是她最幸福的时候。
但是她却发现自己迷航了。
找到佛头的这一瞬,是她职业生涯里最接近错误、最接近陷阱的凶险。
时间要倒退回到一个半月前,倒退回林念刚接到“寻找佛头”这个任务的时候。
三条线索日日夜夜在她脑中重复回放。闭上眼,一字一句像循环播放的留声机,自动出现在她脑海:
“其一,此人现在很可能正在重庆或武汉,你需要离沪;其二,他在国民党内关系复杂,极有可能与蒋系、汪系、日本方面都有关系;其三,他的代号是佛头。”
从小虎那里得知,联络员代号“独轮”,是中//共特科华东地区上海站的一个副站长。很明显,独轮给出的信息,第一条、第二条是关键。
第一条线索里指明两处地点,指向此人极有可能来自军部。
重庆自然不必说,国民政府的首都,大小要员都往这里迁。武汉这个地点很有意味,是此间的关键点。武汉的战略地位之重要,在其后的武汉会战中不言而喻,守住武汉便挡住了长沙、守住了重庆。
抗战第二年初,第二次国共合作开始,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在武汉成立。可以待在重庆的官员很多,可以待在武汉的官员却不多,这个人极有可能来自军委会或中央军。
这是她的推断。
第二条线索则将范围缩小了一些,若军委会或中央军中有人能处于此种境地,要么是一贯中立,要么是极善周旋,这两类人都不多。
最重要的是,此人和日本方面也有接触,那么范围则可以再一次缩小。
但这也只是推断。
国共交恶多年,这人现又在“极其重要的位置”,那么按照年岁算,他应当是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正是壮年,且有继续往上升的余地。
当然,这还是推断。
她是没有理由怀疑程征的。
一开始,她查他,绝不是出自怀疑,而是因为他们被重庆和武汉拦在了外面。
在孤岛的上海,程征是林念唯一可以接触到的国民党高级军官。一开始,她想从他入手找一些线索,仅此而已。
尽管林念已经看出来,程征是笼统地符合她以上三条推断的,但她没有多想,因为程征如果只是在“扮演”一个国民政府的官员,那么他未免演得太逼真太贴切,就连那么一点儿不露声色的贪敛都把握得恰到好处——他在上海归置了好几处住所,价值百万,全是富商所赠。
佛头是党员,共//产//党//员怎么会这样呢?
搬回程公馆第二天,林念去程征原来的书房,也就是那个关押了她三个月之后的地方,偷看了他的档案。
严格来说,林念只是翻阅,不算是偷看。
她走进他的书房,这书房无处不透露着主人的性格,干净,齐整,严谨,像一个军人。她一眼就看见程征的档案放在书架上,和一堆公开情报一起,光明坦荡地像是在邀请人去看。
档案很简单,性别籍贯年岁经历。
只是林念注意到其中一句话,“民国十八年十一月投考中央军第十五师”。
林念记得分明,过了一个新年了,那么应当是九年。
九年前,民国十七年,她十六岁的生日,他们分开。半年后,他离开东坪去找她。
可他一年后才加入中央军。中间的一年去哪了,他从未提起。
同样的,那日王世安说程征曾在日本留学,还有日本好友云云,这也是程征从未向她提及的内容。
林念想,一切都说明不了什么。这些都是公开信息。
她能查到,那么何仲洋也能查到,毛人凤也能查到,戴笠也能查到。他们依然相信程征,并将他送来了日伪。
公开 信息。
这四个字在她脑海闪现的那一刻,迷雾慢慢围拢上来。从那之后,她寻找佛头之路就开始充满了盲目无边的恐惧。
她心中那种从一开始就努力克制的困惑迸射出来:为什么身为副站长的独轮给她的全部是公开信息?他的情报的确可以锁定范围,但绝无可能就此找到佛头。这一点,难道独轮本人不曾意识到么?
独轮告诉她的信息,何仲洋能查到,毛人凤能查到,戴笠也能查到。——换句话说,这不是党内情报。
一个疑问一旦产生,便勾连出了无数疑问。
佛头此类的高级特工,需要长期潜伏,常年不启用,一旦启用,即可扭转乾坤。但现在国共合作,局势暂且稳定,为什么要在党内找出佛头?
潜伏人大多是单线联系,一旦联系人消失,潜伏人大多进入冬眠期,不主动向上级联系。佛头和组织失联,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的联系人出事了。那么佛头的联系人是谁,失联多久,这个信息应该是找到佛头最直接的源头,独轮却没有告诉她。
然而凭着对组织同志的深信不疑和保密的原则要求,林念没有让小虎帮她转达质疑。
她在观望。
程征很谨慎,林念和他生活了几个月,从未发现异常。
她相信,如果他不想,她永远也不能发现他的秘密。
直到那晚,程公馆阳台上他们一起抽烟,他欲言又止,这是他在她面前最接近脆弱的时候。他说,阿宝,我是一颗过河之卒,孤军深入,无路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