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不到她,就更感觉殿里吵,吵得他那么闹腾的一个人都觉得烦躁。
更主要的是,他在禁廷里看不到她,就总是会在梦里梦到她。值完夜班后回家去睡觉,做梦,梦完,他褚四郎的被褥就在大白天里脏了。
褚晏更烦,烦得有一点羞耻了。
终于有一日,官家突然把他招去御案前,要他护送明昭前往艮岳一趟。他受宠若惊,八尺高的一个少年郎木桩也似地在那儿定了半晌,反应过来后,“哦”一声,转开涨红的脸等明昭先行。
走出文德殿才反应过来,应官家的话怎么能说“哦”,应该答“是”才对。
褚晏跟在明昭后头,懊恼地摸下巴,脸一下更红了。
※
明昭来艮岳的藏书阁——八仙馆里找琴谱。
两个侍女敛秋、拂冬,还有一个御前侍卫褚晏跟她一块入馆,八仙馆是全京藏书最多的阁楼,三层格局,层层书架林立,单是存放乐谱的这一块,就占最顶层大半之多。
明昭仰头打量,道:“分头找吧。”
褚晏眼神立刻动一下,点头,随便捡个方向去了。
这是个蝉声大躁的盛夏,午后的太阳从栈窗外照射进来,空气里细微的浮尘都一清二楚。褚晏绕开敛秋、拂冬,一径往深处钻,每过一排书架探一下头,最后,在最末的一排书架前,看到了明昭。
栈窗在她身侧,窗户开了半扇,燥热的风混着馆外的茉莉花香气吹进来,拂动她云髻上的步摇,臂弯间的披帛。
她仰着头,望着一排破旧的古籍,垫脚从上面取下一本泛黄的书,然后用手温柔地抚平封皮上小小的褶皱。
褚晏半个身子藏在书柜后,眼盯着她,看她低头翻开书,看入神时,又开始微微歪头。
褚晏唇角一动。
蝉声“滋啦——滋啦——”地响在窗外,那样放肆,也那样美好,褚晏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明昭,安然地享受着这份偷窥的滋味。突然,疾风吹过,书页唰唰翻动,明昭握紧书,下一刻,转头。
两人视线交汇在炙热的光线中。
褚晏退回去,在两架书柜间局促地转了个身,压下咚咚大作的心跳后,胡乱抠下一本书,厚着脸皮走出去。
一径走至明昭跟前。
“是这个么?”
讲完,眼重新盯上她,胸口再次怦然鼓动,脸上晕开热潮。
明昭瞄那书的封皮一眼,又抬眸,对上他双眼。
他的眼睛是深棕色的,被阳光一照后,像天然的琥珀。他盯着她,一点不避讳,一点不藏掖,既像真的在请教,又像小孩做错事后故意来将功弥罪。
欲盖弥彰。
“你说呢?”
明昭淡淡转开眼,然后跟着转开了身。
褚晏因为她的转开而心里空了空,低头,并不能看出这书究竟对或不对,不过既然她不拿,那应该就是错的了。
褚晏把书藏去身后,跟着她。
明昭没有撵。
她似是而非地巡视着身侧密密麻麻的书籍,食指压在那些书的书脊上慢慢地划过,褚晏目光便落去她修长柔嫩的手指上,看那根雪白的手指在阳光里移动,想起小时候念书时被老夫子压着背诵的诗句——
“指如削葱根”。
明昭突然一停。
褚晏也停下。
明昭回头,从褚晏腰侧抠下一本书,他离书架太近,书拿下来时,封皮贴着他精瘦的腰擦过。
褚晏一僵。
明昭不动声色地翻开书,看两眼后,淡定道:“我找到了。”
※
这年夏天,明昭去八仙馆找书的次数变得频繁了。
所要的书也更难找了。
褚晏第二回 陪她来找书时,被单独扔去了二楼。
他对这个分配显然很不满。
胡乱在二楼书架前乱逛一气后,褚晏慢慢说服自己,摒开那些小家子气的想法,耐着性子开始给明昭找书。
这回要找的不是琴谱,而是本前朝遗落下来的佛经孤本,光书名就一堆长,叽里呱啦的又绕口,他记得磕磕绊绊,生怕转头就给忘了,闷头扎在一层层书架间,一边念,一边找。
又是个蝉声大躁的午后,栈窗没开,褚晏额头上很快渗出细汗来。他也没想起要去开个窗透点气,全身心扎在那书海里,前所未有的认真细心。
地板上,一双翘头珠履缓缓踏来,一点声音不起,花青色的绢纱裙裾拖曳在金箔里,上面绣着的相思草间明间灭。
前方,是那少年郎叽里呱啦的声音,很郁闷又很认真地念着:“哆啰夜耶金刚板若波罗蜜……”
明昭抬袖掩在唇边,走过去。
褚晏满头大汗,摸着下巴蹲在书架前,突然,余光里出现一抹熟悉至极的倩影。
褚晏转头,明昭站在这一排书架那头,仪容端方,气质脱尘,她眼神依旧是淡淡的,口吻也淡淡的,看他一眼后,便移开,道:“楼上没有。”
褚晏一愣。
明昭四下打量:“这里有吗?”
褚晏下意识道:“有。”
然后想起来补漏洞:“但还没找着。”
明昭重新看向他,静了静,道:“那就一起找吧。”
褚晏再次受宠若惊:“昂……”
蝉声起伏,两人徘徊在同一条过道里,背对背地找着书。褚晏目光聚焦面前密密麻麻的书脊上,心神却根本无法再集中,耳畔已不再是蝉声,而是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