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是穿着走时的那一身衣裳,皂靴上沾着泥渍,下巴上长着胡茬。他全须全尾,除一脚的泥泞,那一脸的风霜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令人揪心的变化。
他甚至不像众人想象的那样颓丧,那样气息奄奄。
他从大门口走进来,仍是生龙活虎的,朝扑上来的小厮道:“饿了,给我弄顿饭。”
然而后他径自回了自己的屋里,再出来时,已是披袍擐甲,长*枪在手。
小厮给他送上饭菜。
他不再回屋里,就在院里撩袍而坐,穿着铠甲,戴着头盔,狼吞虎咽一样地把那餐饭吃了。
褚四郎的确不拘小节,但褚四郎平生从未这样粗蛮地吃过一餐饭,他当日吃饭的那个样子,就如同前两天两夜都没有进食过一般。
号角吹响,天光大亮,褚四郎把嘴一抹,撑枪而起,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概是四年后,有一回大战完,褚四郎满身是血地回到营帐,听到下属在窃窃私语着什么。他一向对八卦不感兴趣,但是他听到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像一把刀从身后捅来,捅入了褚四郎的心脏。
下属碰到他瞪来的目光,不敢再瞒,主动禀道:“大将军……近日听人说,明昭长帝姬和那周弘应像是和离了。”
褚晏坐在毡毯上,长*枪险些没攥住。
那人又道:“周弘应那厮婚后居然虐待长帝姬,三番几次对其拳脚相加,有一回喝醉以后,竟还当着长帝姬的面跟那侍妾……唉!总之种种恶行,罄竹难书!眼下,已给官家狠狠治罪,流放到蓟州去了!”
帐中附和声又起,无不是在痛斥那周弘应的禽兽不如,正骂到兴起时,突然有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众人一愣,扭头看去,主座上,褚晏红着眼、黑着脸坐着,攥在手里的长*枪在嗡鸣。
突然,褚晏霍然而起。
那天夜里,褚四郎单枪匹马横跨北疆,从易州赶赴蓟州,截下一批罪犯的囚车,找到周弘应后,把人从车里拽下来,打得荒野里惨叫震天。
押送的衙役知道他的身份,想拦又不敢去拦,眼睁睁地看着那被刺配的公子哥在他脚底下辗转呻*吟。
眼看着那血一大片一大片地流下来,衙役提心吊胆,喊道:“褚大将军!不能再打了!再打就打死了啊!……”
脚踢拳打声却根本不停。
黑夜里,所有的声音都在放大,哀嚎的声音,劝阻的声音,肉被打烂、骨头被踢断的声音……
还有男人压抑的、悲愤的声音。
褚晏把人打完,抹开脸上的血,看一眼血泊里一动不动的周弘应后,翻身上马,复夜离去。
与此同时,有女郎从深夜旧梦中惊醒。
梦里,少年郎的声音犹在耳畔。
——蓁蓁,我要娶你。
第132章 番外(四)
——蓁蓁, 我要娶你。
旧梦骇人,明昭赫然惊醒,抬头时, 脑袋撞上褚晏的下巴。
他闷哼一声,从混沌的梦里醒来, 耷拉眼皮对上枕边人的目光后,嘟囔:“你吓我一跳……”
帐里月照浓郁, 明昭能清晰地看到他眉峰微蹙的样子, 他恍惚还是跟少年时一样,跟梦里一样,眼睛是热情的深棕色, 鼻梁挺拔,讲起话来,唇边会跳出一个深深、圆圆的酒窝……
明昭捧起他的脸,突然间不知究竟今夕何夕, 身在何地。
褚晏眼神逐渐清醒,盯着她,下面往她一蹭。
明昭:“……”
褚晏:“是这个意思么?”
他脸被她珍而重之地捧着,他从她静默的目光里解读出许多缱绻的含义。今夜是他们离开汴京后以夫妻名义同床共枕的第一夜, 入睡前的旖旎情形自然不必多说, 他本就想得很, 只是念着她身体有点虚,所以适可而止罢了。
褚晏蠢蠢欲动。
明昭立刻放开他的脸转过身去,掖紧被衾。
褚晏:“……?”
窗纱上树影东斜,时辰应该是后半夜了,褚晏从后抱起明昭,慢慢地贴上去。明昭瑟缩了下, 但到底没有再躲。
“你刚刚为什么那样看我?”褚晏醒悟过来,低头在她耳畔问。
明昭依旧不回,像是在装睡,褚晏低声一笑:“你梦到我了吧?”
他顾自道:“正常,我都不知道梦你多少遍了。”
那样残酷的梦,那样悲哀的过往,他以这样淡然的口吻道来,反而更令人心酸。明昭眼眶终于被泪水洇湿,她拢住他的大手,承认:“嗯,我梦到你了。”
褚晏眸光柔软:“那,是梦到我的好呢,还是梦到我的坏呢?”
明昭摩挲着他温热的手,摸到他大拇指上粗粝的茧,摸到他虎口下细长的疤,她想起刚刚的那个梦,想起那十年间的梦,她没有回答他,她只是似冷漠地、莫名地道:“我不想再做梦了。”
褚晏一愣,听懂后,握紧她微凉的手。
“嗯,我们不做梦了。”他在她脸颊亲了一下,郑重地道,“我们不用做梦了。”
※
天明后,晨光灿烂,是个暖融融的冬日。
洛阳的冬天并不算冷,褚晏今日准备带明昭去白马寺。
他们的新家安在城郊的一座小院,明昭不爱热闹,小院古朴,依山傍水,晨起时,能听到古寺里传来的悠扬钟声。
白马寺离这里只有一座小山,骑上马,小半个时辰就能到,褚晏不急着赶路,等明昭在屋里梳妆完后,探头进来:“夫人今日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