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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长夜,也是灯火_岁惟【完结】(97)

  甫一坐下,更显得她对面的位置空得刺眼。

  孟先生却没再招呼哪一个坐上来,过了一会儿拿起菜单,乐呵呵地问秘书:“谦南到哪了,还没来呐?”

  坐在下首的温凛神情僵滞,脸色更胜过当晚的天气。

  那天上海下了场大雨。

  沿海城市的暴雨,像西风狂卷珠帘,雨水漫成帘幕,一层一层地被掀走。杨谦南堵在交通瘫痪的过江隧道,心里不是没想过,要不甭去了。

  但孟先生是叶蕙欣的朋友。

  叶蕙欣算是个社会活动家,担任几个海外佛教机构的名誉主席,不管事,只管每年往里头捐钱。这次他来上海帮叶蕙欣办点事,孟先生听说之后,便说要尽地主之谊,招待他一顿饭。

  杨谦南拉开包厢门的时候,表情真没比温凛好多少。

  寂寂清室中,她敛着双眸,脸色微微发白,一条素绸裙子映着红彤彤的灯笼,像个待嫁的新娘。

  *

  人们回忆2016年的十月,总会说起那年闹得沸沸扬扬的诺贝尔奖,把文学奖颁给了一个歌手。

  Bob Dylan。

  温凛至今记得,他在北京开过一场演唱会,在工人体育场。

  那是2011年的4月,杨谦南带她去听演唱会,她因为身体不适,蔫巴巴地窝在他怀里。

  老爷子在台上唱着他盛名煊赫的那首《大雨将至》:

  “I've stepped in the middle of seven sad forests(我跋涉在一片悲惨森林)

  I've been out in front of a dozen dead oceans(我遇到十二片死亡之海)

  I've been ten thousand miles in the mouth of a gr□□eyard(我在坟墓中前进了上万英里)……”

  杨谦南在她耳边说,他已经物色好了合适的房子,等过几天捯饬捯饬,他俩就可以住进去。温凛问他在哪,他没告诉她,只说风景很好,很适合她养病。

  “那屋里还有个炉子,民国时候就用来煎过药。正好让你捡个便宜,每天给你煮药吃。”

  温凛气哼哼地坐起来,说你才每天煮药吃,你知不知道中药有多苦?

  而老爷子仍在安静地唱:

  “And it's a hard, and it's a hard, it's a hard, and it's a hard, (我感到那急剧的,猛烈的,呼啸的,疯狂的,)

  And it's a hard rain's a-gonna fall. (那瓢泼的暴雨就要落下。)”

  那是她在工体看过最简陋的一场演唱会,音响很差,布景是一块黑色的布,灯光是一盏白色的顶灯,七十岁的Bob Dylan抱着一把木吉他,嗓子沙哑残破。

  像那段日子,贫瘠的,琐碎的,未加修饰的,当时只道是寻常。

  而2016年的温凛,在上海无休无止的暴雨里,猝然与他重逢。

  大雨还在下吗,可她已经听不到了。

  她听见自己每一缕呼吸,听见杨谦南落座的窸窣声响,听见孟先生在和他寒暄着什么。可她听不见孟先生和她讲话,听不见主座上的人问她,温小姐喝酒吗?

  温凛下意识点点头,连场面话都忘了说。

  孟先生和杨谦南说了几句话,忽然想到了温凛,伸出手介绍,“说起来,温小姐还是你姑父的学生。你说巧不巧?”

  着蓝色和服的女侍者纤手在各人面前置清酒。衣袂半遮半掩,杨谦南唇畔的笑意若有似无,直勾勾地盯着温凛:“是吗?”

  温凛看着杨谦南面前一模一样的酒盅发怔。

  榻榻米包厢里只能跪坐,他们相隔矮矮一张深色实木长桌对望,竟然是这辈子最举案齐眉的时刻。

  她掩饰性地点点头。但杨谦南仿佛觉得场面有趣,故意问她,都学了些什么啊?

  温凛仓皇间,只好用眼神向孟先生求援。

  孟先生大笑,说:“学生都是这个样子,一毕业,学问通通还回去。”他侧身挨着温凛,小声问,“温小姐毕业有五六年了吧?”

  温凛答四年。孟先生感叹道,那还很年轻啊。中年男人的手突然盖住温凛持杯的手,牢牢捏了个严实,意在言外地勉励:“这后头的路还长着。”接着仿佛劝诫似的,在她手背上拍了两拍。

  杨谦南面无表情,看着她手腕微微颤了一下,纤细葱白的手指像一只受惊的雏鸟,下意识地想拢起来,却只能僵挺在原处,陪孟先生虚与委蛇。他浅抿了一口酒,侧眸和旁边的人交谈,仿佛她只是一个最普通的,仗着年轻攀附权势、自以为能刮下一层油水的姑娘。

  那顿饭,温凛吃得味同嚼蜡。她甚至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孟先生问她几个问题,她都答得呆呆木木,后来就再也没有她可参与的话题。满室言笑晏晏,温凛坐在一个醒目的位置上,沉默得几乎尴尬。

  没一会儿,她借口上洗手间,出饭店抽了一根烟。

  她回去时,杨谦南正倚在过道里。今晚的客人仅有她们这一桌,一盏盏日式庭院灯照亮昏寂的走廊,在他脸上投下幽然光影。

  他淡声问,“什么时候回的国?”

  温凛说去年这时候。

  他点点头,神情不明。

  温凛笑笑,问:“你呢。怎么来上海了?”

  杨谦南模棱两可,只说办一点事。他视线朝着廊道尽头古寺禅房般的布置,不知想起了些什么,忽然道:“你和孟锦文很熟?”

  温凛摇摇头,心道怎么会呢。里头那些食客都在心里看她笑话呢,只有杨谦南,明明最该看她笑话的,可他的脸上没有鄙夷,没有怜悯,甚至没有温柔以外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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