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慰他娇痴
诗曰：
他人同燕乐，独自闷无端。
幸肯慰心意，依依尽洽欢。
话说沈元鹤等四人在京郊玉枫山眺江亭小聚，忽遇春雨，联诗助兴；却不想谢灏心神不定，竟不由吟出幽怨句子来。元鹤本以为他高中进士，应该高兴才对，却不知如何这样起来，道：“这联不好，太消沉了些；我换一句，你听是：
“万事古来随逝水，殷勤劝酒且相欢。”
说着浅斟了一杯蒲桃酒，坐到谢灏身边双手捧给他，笑道：“愚兄劝酒，复清赏光同欢罢。”谢灏哪里禁受得住他这般殷勤，垂眼不敢相视，也双手接过那酒，道：“严真盛情如此，方才是我欠周到了；这诗便如严真说的写罢。”他将酒仰头饮了，对元鹤一笑，气氛这才活泼起来。元鹤道：“好，那我便如此记了。”然后起身到石桌上拿笔把这新一句写了。
徐弼在旁笑道：“严真此番做了榜眼，算是我四人魁首；不若就请君写一篇小序附于其后，以记今日乐事。”严真道：“甚么魁首不魁首的，不是说了不讲名第么。不过既然襄时恳请，我也无由推脱，便献丑了。”他信手写来，行云流水，众人近前看是：
玉枫山在京北，以丹枫名，余与襄时、复清、宗雅方登科，邀以同游。时值暮春，山间轻寒。繁木浓荫，碧欲生凉；幽芳遍发，采如铺绣。又有眺江亭腰其上，享观茜江，漾漾然似罗绫初织；凭阑当风，飘飘乎若登云归去。
不期遇雨，反助兴焉。其雨微细若丝，扑之于面，约略不觉，间杂春风，心怡体爽。故联诗以娱，叙记赏事，攀附风雅。次序襄时第一，余为次，宗雅为三，复清末。然复清感于清怨，所作“隐约鹃啼空谷里，拨撩心事独凭阑”，余以为恻怆不取，更为今句。
时嘉治二十年丁丑四月二十，承阳沈元鹤记。
徐弼道：“丽文配嘉诗，也算圆满。”谢灏道：“是也。严真文如其人，清旷明秀，最合适今日雨景。”元鹤见谢灏脸色好些了，便笑道：“这诗却是大家的功劳，我不敢贪功。”众人又围坐举酒，且待雨霁。
过午那小雨终于停了，四人也觉着乏了，便欲分别，各自回家去；元鹤想独自与谢灏谈谈，说要与他一道回去，谢灏自然欢喜。到山麓拴马处，元鹤对随从的瑞符与马夫道：“你们且先回去，告诉二郎与鸾娘一声，说我与谢郎君一道，再叙谈一会子，教他们不必担心。”仆人应了，先行回去禀报。
他回头见谢灏立在车旁，见他过来，便侧身挑帘让他先进去。元鹤心头一热，一上了车便抓他的手，拉他进来，两人坐在一处。他正要顺势松手，却不想被谢灏紧紧握住，动弹不得，先是一怔，接着便笑道：“复清这是怎么了？今日多愁善感得很，连手也不肯放。方才大家都在，我不好问，现在可否说与我听？”谢灏摇头道：“没甚么，只是……”元鹤问：“只是甚么？”谢灏道：“只是想牵便牵了。”话还未说完，便害臊起来；可手上却又紧了几分。他听了便笑：“我明白了：十一郎一定晓事比常人晚些，他人加冠年岁都是家中梁柱了，你却不是，只一个成人模样的孩子罢了。”谢灏心中不忿，道：“你是嫌我稚拙对么？严真你果真只觉着我是个孩子么？”见谢灏神情不对，他忙安抚道：“我不是此意，我是见你可爱，怎么是嫌弃你呢？”那谢灏自然知道元鹤的心，只是方才一番话语藏了撒娇使性之意，见他表态诚恳，道：“那便好；不过我确得改改脾性，否则被阿兄说教完又被严真你说。”元鹤不禁笑起来：“不必改，我却喜欢你这样子。”这又引得谢灏颊上未消干净的红云重新聚拢起来。
他不好意思地转了话头道：“想严真二十一二岁时应当真是家中梁柱了。”元鹤道：“那时我都有了圭郎了。”他小惊道：“呀！也是呵……”心下不觉失落：两人中间原来差了这许多，不知自己是否永远也赶不上了呢；却仍打起精神，对元鹤展笑道：“我既这般稚幼，严真多与我亲昵，或也可‘还童’了呢。”元鹤大笑，又恰好车子颠簸，身子都差些歪在他身上，缓了口气才道：“有复清这副‘灵药’，不愁健体延寿。”两人都笑作一团。
到了谢灏居住的别院门前时，他先下来，又扶了元鹤下车，二人携手进了书斋。元鹤看见桌上还散落着几张字纸，拾起来一看是前些日子几人一同备考时的手稿，道：“在用功么？怨不得那会子放不开，原是怕耽误了学问。”谢灏赧然：“也不是因为甚么耽误……不过这几日是时常还看些书。”元鹤关心道：“也不必太急于这一时，刚中了进士，暂歇息些日子也无妨；这正是历京好时节，你若愿意，我休沐的时候便来找你，咱们四处走走也好。”谢灏道：“严真肯来，便已是我求之不得的了；我生长于兹，对历京了解得很，我可引你去——或者带二郎、鸾儿妹妹和圭郎一同去也可。”虽然还是更希望只你我两个人，他在心底暗想，但当然不好说出来，显得他小器。
他又道：“只可惜我不上进，辜负了严真对我的期许。”元鹤疑惑道：“不是已高中二甲了么？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呀。”他道：“可严真之前说我要中探花的……”元鹤努力回想，却一时想不起来，问道：“我有些记不得了，大约是甚么时候的事？”谢灏道：“去年我们去襄时兄那里赏菊，散了以后你也是坐的我的车驾，便是那时候说的。说我才学好，长得、长得也好，要做探花郎的；还给我起个诨名，叫甚么‘谢檀郎’的。”说到后半句，他声音渐小，又羞又惭，最后还是忍不住笑了。元鹤那时喝得酩酊，也不怪他记不清，经谢灏这么一点拨，才想些起来，便笑道：“尽人事听天命，这也不算甚么的，你看有多少名臣贤相都不过是二三甲里出来的？我们复清——不，是‘檀郎’——资质这样好，日后必成大器。”元鹤笑吟吟地抬头望着他，“檀郎”两个字教他念得极动听，两人靠得又近，谢灏一时竟晃了神，只觉魂颠梦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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