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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子情隐本事_鸢园主人【完结】(96)

  第92章 欢聚日短

  话说沈元鹤与敬宗暗通款曲,失了士人名节,方换得一个回京入朝的恩典,深知自己将不能为谢灏所容,故只道是有公务在身,途径弘州,便来看他;谢灏虽不免疑心不定,试探了几句,然元鹤只是守口如瓶,他就也不肯深思了,但愿沉溺在这短短半日的萍聚之欢里。

  二人并坐榻边,元鹤一手紧紧握了他的手,另一手则若即若离地点在他脸上,描画他那风霜磋磨仍不减风华的眉宇,直要将谢灏瞧得羞愧起来;他按住了元鹤那只手,低头道:“我已过不惑,早便受不起严真你这样观瞧了。”元鹤温言道:“你这是甚么话;谢家十一郎可是京都人人称羡的美郎君呢,我可不许你妄自菲薄。”又顽笑道:“不论旁人如何看你,我从来是最爱怜你的;要是你总这样想,倒像是鄙薄我了呢。”他也笑道:“我岂敢如此,着实冤枉也!这话我不提了。”

  这时风将庭中竹叶吹得瑟瑟,元鹤将窗扇启开一些,向外观望,不禁感怀道:“萧萧竹声,于此湫隘①卑湿之地、流落客乡之时,到底还是可以予人一丝慰藉的罢。”谢灏便从后扶了他一双臂膀,道:“是;严真当年不是说过看见这些竹子就是看见你了么,我一见你,自然安宁许多。”又道:“只可惜现在是冬月,不是芍药花开时节,要不然红花绿竹相映成趣,更有意味些。”元鹤回首望他,浅浅含笑道:“是了,我那住处原也是一般的:阳春熙暖之月,花香莺语,最是醉人。”他欣欣然笑道:“要教我说,甚么花香柳影,甚么莺语燕啼,全都比不得枕琴沈郎的情意醉人。”元鹤笑骂道:“你这人怎地一会怕羞,一会又恁般轻浮起来!”他却忽地忧怀,蜷伏在元鹤肩头,半晌才喃喃道:“我讲的原都是实话,才不是轻浮于你——可我只怕再不知甚么时候才会有这样欢乐调笑的时候了……”元鹤心中触动,也感伤不已,抬手将他揽住了,强忍了哽咽,柔声宽慰道:“红尘之中,又有谁人能够自主?我却信我二人缘分未尽,就算要再熬个五年十年,亦终有重逢之日。”他也将元鹤紧紧拥住,用力点头,应道:“若苍天有情,必不教你我半路失散了;想只是还不到时候罢了。”

  元鹤推开他一些,强笑道:“也勿要总在这里说这些伤心的话;你不是抱养了一个女儿么,快抱出来教我瞧瞧。”谢灏道:“我差些忘了;这时候想她在睡呢,抱了来要弄醒的,还是你我悄悄地去看她罢。”二人来至鹿奴房中,却先见有一妇人背身守在婴孩旁边,柔柔地吟歌唱谣;元鹤登时怔愣住了。那妇人唱毕,轻轻地拍了拍盖在婴孩身上的被子,转过身来欲找水喝,不意余光瞥见人影,便道:“司马来了;鹿奴方才睡着呢。”抬起头来才惊觉是两个人,一人自是谢灏,另一人则年纪更长,相貌温文,周身沉静,似曾相识,应是故人。

  元鹤这时已回过神来,叹道:“娘子……”她急忙忙福身道:“见过沈司马。”他道:“这多年,教娘子受苦了。”她低首道:“妾本就是这样的命;倒是司马形容清减许多,似禁不住年岁蹉跎。”他道:“若早知有今日,当时我也不该不解风情——至少也该教你脱身那等地方,虽然我亦是沉沦下僚,到底还能护娘子周全。”她苦笑着摇头道:“因果宿命,非人力可致;若是世上有后悔灵药可吃,想二位司马也未必落得如此境地。”不待元鹤应声,谢灏便抢道:“‘信而见疑,忠而被谤’②,纵有怨也,而不改其信,不移其忠:此乃士人之行。”一面说,一面望向元鹤;元鹤心中有愧,只得避开其眼光,对李娘子道:“范文正公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③我做不到这等境界,但要从容即是。”

  谢灏暗自有些失望,转而道:“娘子引我二人去看看鹿奴罢。”元鹤来至床边,低头去看那睡眠中的女婴,见其模样乖巧可爱,粉妆玉琢似的,不禁要伸出手来抚摸她的脸颊;可又怕把她惊醒了,最后也只是为她掖了掖被角。见此场面,谢灏满心温柔,道:“可惜鹿奴还小,又睡着,要不也当教她认你做假父④的。”他笑道:“就算不认,我也是她的伯父。”谢灏摇头道:“那不一样。”这自是指他二人私结雁契,义同夫妻,比寻常朋友兄弟不同。元鹤莞尔道:“好;等鹿奴懂事了,你再说与她听。”

  至入了夜,元鹤便歇在谢灏房中。这时同书端来药汤,向谢灏道:“阿郎,该服药了。”元鹤问道:“这服的是甚么药?”同书道:“此地阴湿,阿郎气候不耐,先生也知道他又是个一忙起来也不顾是阴雨还是雪天的人,奔波各处,把个身子给熬坏了,如今往往双膝隐痛,郎中就开了方子调养着。”谢灏佯斥道:“你个多嘴的,教你说这多话了么?明明无事的,平白教严真担心。”元鹤攒起眉头,道:“你怪他做甚么?我看该怪你:怪你总这样不爱惜身体,才是教我担心呢——当年知闻你遭袭,差些没将我一颗心吓出来。”遂接过药碗,亲自喂与谢灏;而同书尚守在一旁,谢灏不免面羞,本要自己端来饮,元鹤却不肯给,只好顺从受了。

  同书退下后,谢灏忽地想起甚么,起身到桌案前抽了一本卷册出来,邀功似的向元鹤道:“严真,你可还记得当年我说要编撰一本志怪杂说之书么,近来我已编成,凡六卷;既然你来了,正好直接与你。”又笑道:“圭郎业已成婚,想来不久就有孩儿的罢,这书正有用场。”本以为不过是一时兴起,不曾想他竟这样认真!元鹤低头瞧着手中这一本《搜异集》,记起那原是嘉治二十五年之事,世事变迁,忽焉而已,而明朝一别,相见艰难,便不由得就要滚落下一颗莹莹泪来;谢灏心疼不已,情不自禁伸手将那泪珠接住了。元鹤转头望他双眼,猛然扑在他怀中,再忍不住涌泉一般的泪水,顷刻便将他肩头衣裳打得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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