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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_书归【完结】(118)

  徐断丞满脸难做道:“您说龚主事是为何不应啊,温员外,这多好的事儿啊。他作和亲相公必然是要赐勋爵的,去了高丽又不是就做公主的驸马搁府里当面首了,一样也能做官啊,他母亲自有朝廷抚恤,会荣华富贵终老,这不是天大的好事,龚主事寒门出身,怎么就想不通呢……”

  换了谁又能想得通?

  寒门士子山坳破庙巧救他国公主,四年后公主来朝点他作和亲相公。

  公主没什么不愿意的,却是寒门士子不答应。

  这宛如个上好的戏本给人摔在了地上,一路驴车软轿人行踏踩过了,叫上头天花乱坠的鸳鸯沉梦全落了老辣世故的香灰,一抖一捧尘,扑簌在脸上手上衣裳中,一瞬钻进鼻子里。

  方知桐在贡院门口说出的话还响在耳边,温彦之坐在入宫的车马上缓缓深吸一气,就这么被呛得咳嗽起来,一时眼前昏然间,他又想起了四年前大雨的夜里,龚致远神气满满带着一身酒气推门进了赁院时的脸,迷梦里边笑着边神叨叨说,“……我定高中……官往上做,娶亲……书中自有……自有……”

  温彦之皱眉抬指隙开车帘一角,望向外头一层一叠的宫墙金殿,chūn光在云层下擦着檐角晃了一瞬,叫他有些痛了眼。

  ——千钟粟,huáng金屋,颜如玉,马如簇。

  ——书中,自有什么?

  .

  渐入了宫门,二人下了马车,徐断丞往宣岚殿去帮温久龄安抚高丽国君,温彦之往往太医院直行,一路进了龚致远安置的屋子里。

  礼部等人散了,齐昱正支着额头,闭目皱眉坐在上座,手边案台上放着一盏用了一半的茶,后头周福正给他打扇,很一副心焦的模样。堂屋中龚致远红着一张脸委顿地跪着,神容瞧得出是崩溃了,显然是才哭歇了一道,可温彦之一进去,龚致远瞥眼瞧见他,竟就又抽抽噎噎哭起来。

  “来了?”齐昱闻声抬头见了温彦之,只心烦地抬手点了点龚致远:“你先劝劝他别哭了,朕一会儿还得去武英阁议事,现下就被bī疯可不成,你二哥还等着朕呢。”

  温彦之叹口气,捞着袍摆在龚致远身边蹲下:“龚兄,别哭了。”

  龚致远一边抽抽一边说话,抽得温彦之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由抬手拍拂他后背,劝道:“你冷静些,好好说。”

  龚致远qiáng自捂着心口,一抽一噎道:“你……你知道的,温兄,我——这亲事,小公子,我盼了四年了……”

  “是啊,我知道,那你为何不答应?”温彦之顺道,“你是因不愿离开你母亲么?”

  龚致远连忙哭着点头,点了头又哽咽一声摇了摇头,捶着心口道:“我也不知道了……皇上还是砍了臣罢,臣不忠不义臣该死……”

  齐昱听得扯了扯唇角:“好啊。”说着真要抬手招侍卫。

  温彦之面无表qíng抬头看着他。

  “……”齐昱默默把手又支回额头上,另手端起安神茶又喝了一口,“周福,添茶。”

  周福转去外头找太医调制茶包,温彦之拉着龚致远起身来去边上坐了,看了他好一会儿,问他:“龚兄,我问你,你苦读参科是为了什么?”

  龚致远一边抽抽,一边想也不想:“为功名啊!”

  温彦之不解道:“那和亲之事也功在千秋,名在青史,这不是殊途同归么?”

  龚致远摇头,“不一样……”说着又哭一声,脑门儿上青筋都崩起来,抓着温彦之袖子嚎啕道:“我就是哭它不一样!温兄,你说它为何就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齐昱双目开了丝fèng睨过去,“龚致远,替朝廷和亲,你还嫌丢人怎的?”

  “不——不是,可我和亲了,就没法奉养母亲了……功名也没了……”龚致远一边地哭,一边地抹泪,温彦之一来,他终于打开了话匣子,成仓的言语抖落出来,说到后来,几乎是要哭得没了声音。

  他说他当年临科前愈加苦读,便是因想小公子出身不凡,必是富贵人家,他要高中才可求娶。然高中之后六部吏事期满,他自报选考入了户部,京中高门富户的户单一道道看下来,但凡有年岁相仿的门户他都一道道寻了由头拜访过,四年了,京中富户门槛踏遍,并没有他的小公子。

  绝望好似排山倒海。

  他几乎就信了温彦之说他做梦的话,心里却又隐隐期盼那不是梦,一心只想往上升官,等做了侍郎,做了尚书,还能瞧见所有州府的户单,说不定小公子是个外乡人,这样他还能将小公子从外乡娶进京来,美满生活往眼前铺陈,寒夜里他抱着户部税单坐在炉子边上,这么想想都能笑出来。

  他好似一只疾奔的羊,小公子变成垂在他前头的钓线果子,他一眼只能看见那果子,旁的什么都瞧不见,就这样,平章、寓录、主事,他一路卖力地升官上来,就这么拿小公子激着自己上进,六部中千余个日夜熬过,他是最最勤勉之人,终于被选中随驾南巡。

  有时候想想,也许四年期过,当年的小公子貌美如花,早已嫁做人妇。

  可他还是盼着,定能有重逢的一日。

  也许只是为了重逢后能回头看看究竟和当年的自己拉开了多少,也许只是为了跟自己较劲,哪怕小公子已嫁做人妇,比量下,也要自己能配得上她。

  他期盼着重逢,又害怕着重逢,他总觉得自己还是不够好,一直都不够好。

  小公子是他一个梦,当他每日侍候母亲洗睡饭食,还悠悠跟母亲讲说,儿子以后就不止要伺候母亲啦,还要伺候媳妇儿呢。母亲眯着浑浊的眼笑,问他这媳妇儿在哪儿呢,那书生遇美人的故事讲了四年,母亲都听厌了。

  今日才知道,原来那美人,是个公主,而他放下眼前那钓线的果子一看周遭——他自己呢?

  他还是个寒门士子,六品小官的衣裳架在身上,院子小而破,母亲老了,根本离不开他。

  他寒窗苦读十载,穷得一枚铜板掰成两瓣儿花,父兄早亡姐妹低嫁,如今一身皮ròu皆是母亲锄田下地一耕一耙为他凿来的,立功建业皆是他自己老实用功一章一页为自己筹来的,他要将养母亲,他要接济姐妹,当年之所以能出现在那山坳里救了公主,也是因他为仕途平顺而必须去逢迎京中高门子弟一肚子酒ròu吃喝得人事不省爬去僻静处吐,才会有那戏文里喜闻乐见的一出。

  醉迷了眼时他看着山坳里月光下容貌妍丽姣姣的寿善公主,好似灰蒙到谷底的一生忽然照进一缕曙光。

  摇曳在山林风糙中,美得不切实际,叫他qíng不自禁想去追逐。

  一切的一切,书中自有——书中一定有。

  他要功名,功名可以奉养母亲,功名可以让他求娶小公子,他不遗余力地追了这一场功名。可一路追到现在了,却从未有人告诉过他,在他命定中的这两样功名里头,注定只能选求一样。

  书中什么都有,却不能什么都要你拥有。

  龚致远趴在温彦之肩头大声地哭,哭得外头太医院的杂役都伸长了脖子来看,他不仅止不住,却更加哭得厉害起来,忽然挖着前襟嚎啕大叫一声。

  “温兄,你说人为何非要取舍……为何啊?”

  这话一如一记钢针戳入温彦之头顶,竟似一击捅开了他连日来qiáng迫自己开了又闭上的一扇门,刺痛下,他抬头看向上座的齐昱,心中一酸。

  齐昱在龚致远的嚎哭中,叹了口气,静静将手中茶盏放去一旁:“罢了,龚致远,今日劝婚之事先搁下,你回去冷静想想,明日再说。”

  他起身走了几步,将袖口理折好,抬手在温彦之脑袋上摸了摸,叫他别胡想,又向龚致远道:“龚致远,实则取舍亦是种福气,你换的东西愈贵重,得的物件儿也就愈珍稀。你便想好罢,若你去和亲,朕赐你侯爵之位,百车聘礼前往高丽,你母亲敕封一品诰命,受你封地的食邑,仆从并不少,只没有亲儿子作伴罢了。若你不去和亲,割爱你的小公子,想留下来为朝廷建功立业、亲手伺候你母亲,此事发落过后,你前头也有锦绣前途等着你,然这路只能去没处回,到头来哪一个更苦,你需自己掂量着。”

  “没人说过取舍容易,龚致远,”齐昱放下手来,沉眉说道,“只是有舍才有得,你是个大丈夫男子汉,哭有什么用?要拒婚你就拒婚,要和亲你就和亲,明日若朕见你时,你还如此哭,朕真要砍了你!听见没?”

  龚致远软着腿一膝盖跪在齐昱身前,重重点头:“臣,遵旨,臣谢皇上落训。”

  “起罢,”齐昱拉起温彦之来,嘱咐道:“你二人好生说道说道,回去罢,朕要去武英阁了。宣岚殿那边还是让国君公主先回公馆,明日龚致远这主意定了,再看看高丽是什么意思。”

  “好。”温彦之应了,从地上扶起龚致远,“龚兄,我先送你回去罢。”

  龚致远溃然点头,“……劳烦温兄了。”

  ☆、第113章【一点都舍不得】

  虽然齐昱将龚致远定主意的期限留至翌日,可温彦之在送龚致远回家的马车上就知道,龚致远这主意已经定了,是不会改的。

  不然他不会哭。

  人心痛了才会哭。

  温彦之看着,龚致远坐在对面一直注视帘外砖红的宫墙直往后退,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吊眉紧锁,浮肿双眼,听他忽然张口道:“温兄……你说这事,怎就落到我这凡人身上……”

  可命数一朝一夕的起落,又何曾管过谁是不是个凡人?

  所有人都是凡人。

  “你舍得么?”温彦之不知自己在问谁。

  而龚致远不暇思索道:“舍不得”

  他看着帘外的目光愈发空茫,“一点都舍不得,可我放不下我娘……”

  两相不舍,便只能选一个能舍的,留一个不能舍的。

  龚致远眼眶一红,抬手使劲抹了一把,qiáng慰自己道:“我是个小人物,我不算什么,公主她没有我……还能找到更好的人。可我娘不行,我娘她老了……她只有我一个儿子。”

  孰能孰不能,再清楚不过了。

  温彦之抬手拍着龚致远肩,听着他的话,见着他的苦,心里却想起了多少天前,也是在马车里,也是某个正午,齐昱抱着他说,弃了皇位也没甚么不值当的。齐昱说退位后他们一起住在小院儿柴米油盐的时候,是真在笑,笑得一如既往的目如沉水面如风,而当他说齐昱是糊涂的,不知齐昱是懂了还是没懂他的意思,下一句竟轻飘挑开了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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