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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_书归【完结】(129)

  见了温彦之带太医来,温母一颗心都悬起,扑在大儿媳肩头哭上了,说老这样,可怎么是好。大儿媳妇左手扶着温母,右手挂着一串念珠,口中念念有词。

  温彦之担忧地进了园中,见二哥温熙之正一身孑然地立在园子里。

  这个朝中翻手云雨的重臣,此时只能看热水布帛一道道送进去,听闻内里妻子痛呼,想进屋没法进,想做什么也没法做,什么忙都帮不上。他一容冰川似的面容上,此刻是沉眉紧缩,目含急火,口中不甘絮絮道:“难道真是恶报……”

  “二哥,别急,会好的。”温彦之一句句安慰他,“早产虽凶险,可二嫂她心善,吉人自有天相。”

  “父亲,小叔,”寒翠眼睛包着泪花看向温熙之和温彦之,“娘这次会不会有事?”

  温彦之正想要问何来“这次”之说,温熙之却右手抬起来摸摸女儿脑袋,沉沉道:“寒翠,你先回屋。”

  内里太医与产婆劝力的声音此起彼伏,温二媳妇的声音痛苦地哽咽,低沉地声呼。温久龄与温旭之闻讯匆匆赶回的时候,温母已经在院中哭脱了力,大儿媳妇也红着眼睛陪坐在院里石桌边,只一心念经祝祷。

  温家老二颓然坐在房前石阶上,里头一声一声的哭叫直如一刀一刀割在他身上,他不时起身,问来去端送净水与血水的下人,所得之话皆是“未生”。

  “熙之,”温旭之担忧地坐往他身边,“别担心,太医在,定不会有事。”

  温熙之哑着声音沉沉哽咽:“大哥,这是恶报……这是我害了玉萃……”

  “不是,绝不会是。”温旭之拍他后背,肃容劝道,“那事过去多少年了,当年也是我和爹下的手,你什么都没做。”

  “就是因为什么都没做……”温熙之双手蒙住脸,痛道:“是我对不住玉萃。”

  玉萃便是二嫂的名字,温彦之听得害怕且糊涂,颤着声音问安慰温母的温老爹道:“父亲,二哥说的……是什么恶报?”

  温老爹老声一叹,闭目哽咽了会儿,道:“哎,当年,你二哥和康王曾是莫逆之jiāo,少年时候拜过义,不懂事的时候开过玩笑,立了毒誓说,今后二人若在朝中相害,便会各自无后。后来,康王残害手足、不分忠jian,我温府一门便投在今上手下,要对付康王,然你二哥终因少年qíng谊,执迷不悔,不忍对康王下手,是由你姑父打了一顿锁在家里,这才收了手不再帮康王……康王覆灭后,你二嫂她不止一次有孕,却也不止一次小产……至今三回。你二哥总说,那是他的恶报,少年的毒誓成了真……此番你二嫂孕期周正,很是安泰,我们还道是从前想多了,哪知今日……哎……”

  “原来二哥当年……”温彦之脚下泛起寒凉来,他回头看了看石阶上颓坐的二哥,心中一痛,“不会的,这世上理法自然,没有什么鬼神之说,若就算有,也该是那康王永受轮回之苦。二嫂礼佛信善,绝不会有事。”

  他话音方落,内中惨呼多时的女声竟忽然停顿了。

  全家心悬站起。

  内中的静默叫人揪心,稳婆太医的絮絮声中,温熙之绝望地从石阶上猛地站起来一个摇晃,突然就红了眼睛,极目望向主屋的窗纱痛呼:“玉萃!玉萃……”

  下一刻,窗纱上灰影叠动,顿时一声孩提大哭从屋中传出,震声不绝。

  满园一愣,只听稳婆在里头高叫道:“恭贺温刺史!是个男娃娃!母子平安!”

  “老二!生了!”温旭之一把抱住温熙之拍他后背,激动得完整句子都说不出了:“看看,平安!”

  温父温母也都喜极,大儿媳双手合拢了念珠流着眼泪谢菩萨保佑,温彦之酸涩着眼睛看向二哥时,却是愣住:“二哥你……”

  被他注视的温熙之愣愣看着窗纱,由大哥扶着摇摇晃晃,垂手拾袖猛地擦过脸上的泪,此时是动容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二哥,竟也会哭。

  温彦之手背蹭过鼻尖,忽觉胸中酸涩,此时一家围聚安慰恭喜着温二哥,这场面说不出的暖心。

  不多时候,产婆将婴孩擦洗gān净用棉布锦缎裹好抱出来,欢笑着递到温熙之怀里:“温刺史,小公子白白胖胖,康泰极了!”

  温旭之看着二弟珍惜抱着孩童的模样,是摇头笑叹:“你不该谢谢老幺么?他一说话,恶报都给吓退了。这小子顺利生下来,都得谢谢他小叔!”

  “正是!正是!”一院子主子下人都笑起来,温熙之应声将孩童往温彦之怀里一递,忍着泪意笑道:“老幺,你抱抱他……这是你侄子。”

  “……我?”温彦之愣愣站着,他从没抱过孩子,此时听从周遭兄嫂父母的指导轻手轻脚将孩子抱进怀中时,他直觉怀中孩童就如一团云烟一般柔软,垂眸一看,那小脸上皱巴巴的,眼睛还没睁开,双手小得不像话,可爱又可怜。

  抱着这小家伙,他只觉满心里都是期望。

  温久龄握住二儿子的手,吸着鼻子哭道,“过去了,老二,都过去了!往后都是好日子,你可得好好儿的,啊……”

  温熙之一边给父亲拭泪,一边笑着叹口气:“哎,我知道了,父亲。”

  .

  温府一连两个多月被朝中禅位之事与皇族议亲之事压着,众人本就来去匆匆了,现下又多添了个小宝宝,温老二院里伺候孩子不消停,带得是一府上下被折腾得说风就是雨。

  因是早产儿,温府上下都生怕气候冷暖叫孩子生病,一旦有些发热咳嗽的,就叫温彦之进宫去请太医,不管白天黑夜,跑得温彦之头昏眼花。

  三番五次下来,温彦之吊着眼下两块乌青坐在齐昱跟前,只觉齐昱脸在冒星星,不禁沉顿道:“从前只有大哥二哥替我这么跑的,小侄子一生出来,他们用我好似用牛,用牛还给吃糙……我这都两三夜没睡好觉了。”

  齐昱听他这作牛吃糙的比喻,笑得前仰后合,心疼得点了个太医去温府常住了,说住到小公子长成壮汉了也成,只别再次次折腾这幺子往宫里请太医了,不然能心疼死皇帝。

  温熙之感念齐昱这恩德,面上虽不表,却自在礼部规矩写了拜折,恭请皇上替孩子赐名,温老爹和老大得知了,只笑颜互看一眼,心照不宣。

  齐昱同温熙之,因当年康王和夺位之事,不是没有芥蒂,这几年来虽非横眉冷对,但也并不融洽。此时温熙之亲笔拜折呈上,便表示他心里的冰墙消了,大约也是心底里替温彦之认了齐昱这人,此举让齐昱老实欣慰了几日,手中事务处理得顺遂宽容,顺连殿中伺候的宫人都舒心。

  平平顺顺地,也就真到了禅位大典的日子。

  八月廿七这日,天高云霁,庆元帝辞殿禅让的皇榜由京中发往各地,齐昱率齐珏及群臣至太庙祭礼,再到社稷坛行告天礼,最后在紫宸殿接受群臣参拜,随后由齐珏与文武百官跪于殿中,恭聆礼部侍郎薛轶宣表禅位诏书。

  宣读罢,齐珏由两位大学士引到齐昱跟前,齐昱笑着摸摸侄子的头,抬手拿起大殿宝座前御案上的龙头玉玺,放在他手心里道:“珏儿,皇叔的江山jiāo到你手里了,可别叫皇叔失望。”

  “皇叔放心,珏儿定不负皇叔所托。”齐珏小脸严肃非常,双手高举玉玺正身跪下,率领文武大臣向齐昱行三跪九叩大礼,恭送从此成为太上皇的齐昱笑盈盈起驾还去延福宫落龙袍。

  齐珏等在殿上两刻,齐昱落下的龙袍从延福宫稳稳送来,温熙之垂首立在齐珏身侧,拾起宽大的龙袍扬手披在了齐珏瘦小的身上,一时间,朝野之中山呼万岁,俯首叩拜振袖如云,齐珏定年号崇裕,御殿登极,禅位礼成。

  与此同时,齐昱在延福宫里批完最后一份折子,长舒一口气将文折放去桌边,最后一次唤huáng门侍郎送折报去司部,也最后一次让周福伺候自己,换了一身的紫衫玄卦。

  他一身轻松地打延福宫出了,一路并无宫人陪伴,只淡然笑着往乾元门走,遥遥看见一身着沙青色官袍的人影,正挺直了背脊立在宫门口等着,身上素麻的布包背着,扭过头来看他时,乌沙下的脸容清俊逸然,黛眉挽梢地笑道:“怎么才来?”

  齐昱走过去,轻咳一声,“温彦之,见太上皇还不见礼?”

  温彦之垂头笑着,捞起袍摆就真跪下去。

  齐昱本只想同他戏谑两句,此时见他真跪,又连忙要将人拽起来。

  温彦之却拂下他的手,深深看他一眼,恭恭敬敬叩首拜伏下去道:“臣,内史府温彦之,叩见太上皇。臣奉吏部、内史府之命,来为太上皇录史。”

  齐昱听着是哭笑不得起来:“温彦之,我这都退位了,怎就还要被你记?”

  温彦之从地上爬起来,肃穆道:“怎么,不愿意?”

  齐昱好笑地摇头,抓着他袖子牵他往外走,“罢了,我哪儿敢。我如今失了大业,今后还得靠你养着呢。温员外,咱们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明日吃什么?”

  温彦之亦步亦趋跟在他后头笑:“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这句安安稳稳的许诺,又叫齐昱想起了龚致远大婚那晚,温彦之说过要养他,要替他吃苦的话。一时温彦之和风如玉的音色,合着宫中遥遥传来的禅位大礼后的钟鼓之声,一一叩击在他心门上,渐渐叩到一处空响。

  他停下来,拉着温彦之站在乾元门下反身回望,只见青云日下,整个皇城琉璃宝刹,玉殿飞甍,广阔而巍峨,恢弘而浩大。

  这曾是他的宫殿。

  他生在此,长在此,一生中最卑微与最高贵的时刻,都在此。宫墙间笑闹与哭泣,皇亲兄弟间奔跑与推搡,烟华落了,此时望去,只似场花飞叶落的梦。

  过去他总独身站在远处大殿上往下头看,天下俾睨,江山在望,山河朝野化作一道道折子从殿外传到他手中,曾有的杀伐果决与帝王义气,此时暮chūn的日头下一晃,都宛如阵轻薄的风沙,好似随书籍一合上,便消散在云雾里。

  他终于弃了那一道道折子,从此真要走入那万顷的山河天下之中,去市井,去漂泊。

  好在,身边还多了个人。

  他捏了捏温彦之的手指,轻声地叹:“好,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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