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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人家_潘小纯【完结】(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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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今天需要填写一张表格。你一个长年在外贩卖枪支的人,怎么连个“枪”字都不会写。是忘了?先别忙着做其它事,用你那三根手指头先将笔杆捏住。哎哎哎,今天你怎么变得如此慌乱?拿起那张纸。你除了会贩枪抓钱外,还会不会伸手去抓一抓放在桌上的那张纸头?“我知道这纸的颜色有点泛黄,可它就是你今天必须要去仔细填写的入狱表格。”我服从了监狱管理者的严令,在表格中某处端端正正写下一个“枪”字。那处的全句是:非法贩卖国军枪械。今天是我入狱待审的第几天?我的头还是很晕,双耳胀痛,许多痛点从两只脚的脚尖缓慢刺跳上来,传至我全身各个部位。那张表格大概算是被我填妥了,表格已被一位狱卒取走。我在监狱里已多次见过典狱长——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位“监狱管理者”。取走表格的狱卒不能被看作是“管理者”,他在这儿工作,其性质充其量跟我以前在库里一样,只能算作服役。我极有可能要在此监狱里服上几年刑。我想,像我今天这种情况,别的罪犯以前也有可能碰到过,他们也曾在狱警的责骂与羞辱声中填写完一份内容详实的入狱表格。可我又想几十年下来,狱中这么做,它的档案文件非堆积如山不可,这么多文字记录又有什么用呢?这事不会长久的。(这事儿哪能长久得了)。你现在才刚刚入狱待审,就已经能判定这座内部建有许多漂亮房子的牢狱在这世上只能维持几年光景了?这是什么话。我知道我这会儿在心里说的话不算什么话,但刚才那会儿,就是刚才在我想心事之前的那一段时间里,典狱长,或者是普通几个狱中小卒,就在那段时间里,你们听听,他们朝我说了些什么样的话呵。我填写了一份表格,我也听到了对我的训话,我恭恭敬敬在表格里写下一个正确的“枪”字,是贩枪的“枪”,可在这之前之后,我就是没法在监狱里找到一张会说人话的脸,没法发现人的语音源头在哪里。超出范围了。是有点超出范围远离世事了。这里的表格也不过是由两张薄纸做成的,可在当时……他们乘坐的每辆汽车都拥有四只轮子,那些想来军械库作检查的长官见到公路边有游击队在活动,就不能开足马力,使车队快速冲出游击队的伏击圈吗?处于明处的车队就是危险。轮子只在路面上打转。处于空转状态中的汽车轮子肯定会把坐车人送入泥土中将其掩埋掉的。这支由装备精良的卫兵沿途护送的车队,怎么就被多狗手下悄无声息给全部炸光了呢。这中间的道理可没得讲。虽然上级的汽车,它们的外形有点像棺材,但其身下毕竟是安装着轮子,黑光四溢的轮子也能跑,也能跳,它们本来能够在平滑的公路上带着检查团人员逃过一劫。可现在的这些烦人事情又来到我面前,他为了走路时不让系在腰际的一串钥匙发出零零散散响声,正狠狠用手掌在钥匙上摁着。这人在说话前老是习惯轻微眨一下右眼。“你现在是待审,跟库里别的人一样,是待审。”我默默听他说,不吱声。“可你的情况与旁人又有些不同,”他说(在说话前眨了一下右眼),“你与小莲几个人将受到多项指控,不光是贩卖武器一项。”“上司呢?”我往喉咙深处咽了一口浓腻唾液,说。“你说谁,谁是上司?”“我们原来的上司,他现在处境如何?”“还有个上司?”狱卒这时才想起自己在狱中地位也很低贱,便狠狠瞪了我一眼,没再往下说,手摁身上钥匙走开了。前几天狱中一位警官曾问到我的籍贯在哪里,我不假思索便回了他说:“花宅。”我是从花氏宅第里出来的,从那儿出来,去库里当兵,事到今日,我服役的那地方,那地方……上司怎么就忽然一下子不见了。“姓名?”“花某某。”“年龄?”“就这么着吧,四五十岁左右。”“籍贯?”“花氏宅第。”“籍贯?”“就是花氏宅院。”“籍贯,说出你的籍贯在哪儿?”“就这么着吧,花家大院。”“不说具体的城镇乡村,只对我们说一个小小的院落?”“花家的宅第大着呢,全城人都知道我有一个富裕家境。”“你说说你是在哪儿出生的。”“花氏宅院。”“哪座城市,具体的城名。”“我是从花家大院出来的,我放下生意不做,出资去库里当一名小兵。”上司怎么就有本事从这宗案件里脱身,而且还跑得踪迹难寻。我再次肯定地对警官说我是在我家的宅院里出生的,至于生在了哪个房间,坠腹于房内哪张床上,这恐怕要去向我已谢世多年的前辈询问了才能清楚,“警官,我看就这么着吧。”我当时明显从那位问话狱警身上闻到了一股橡胶被烧焦的味道,他们乘坐的每辆汽车都有用橡胶做成的轮子,连上司都能从“贩枪案”中脱身,他们这批检查团的成员怎么就无法冲过伏击阵地,平安抵达库里呢。第二位审问的狱警,他的官衔同前一位一样,没往上升,可他问的问题却与前面警官不同,他说:“喂,贩枪的,我也不逼你,也不诓你,我知道,要在库里做成规模如此庞大的武器交易,也不是件容易办到的事……”我见他说到这里不说了,僵在那儿,便说:“好啦?”他慢腾腾向前欠了欠臃肿的身体,说,别急,我话还没说好……看架势,这位狱警接下来不想请我吃酒,也要请我喝茶了。他说:“你以为你的事儿就僵在我们这儿,再没可能发生新的变化啦?刑还没判下来,还没判下来。”他说到这儿又停下不说了。他是想请我喝酒呢,还是想请我喝茶,反正他做事的速度太慢太慢了。我当时在阵地上搜索,行动也很迟缓,尤其是当接近草丛的时候,我的表现显得特别糟糕,根本不像一个正在持枪与游击队进行战斗的军人,但我对此仍然有不少理由可说,我会说公路两边长着望不到边际的茂密草丛,草丛中到处都有战死的尸体躺着,这些尸体里有死去的游击队战士,也有遇袭身亡的检查团成员,这些不幸的死亡者生前一定很会唬弄人,最后连自己的性命也唬弄进去了,我们贩枪,你们查案,游击队在你们必经之处设伏,为这些事情双方交火,你们以为怎样,仅仅为了这些个杂乱事务,便弄出了许多条人命,你们以为这事做得怎样?“所以我说对你的判刑至今还没宣布。”狱警听见我在发表自己的看法:“这事做得怎样?”可我也觉得悲剧的酿成不能全怪交战双方……炸汽车,炸公路,时间和距离都算得那么准,汽车在飞跑,整个车队全速通过危险区域。“出事那天,你们库里的上司在哪儿?你又在哪儿?”“不低的。”“你说什么?”“我说水平不低的。”“什么水平不低的?”“你们狱警审案水平不会很低的。”他听我说起了这话,坐在桌前一怔,“你们上司是否知道车队行驶的路线和时间?”现在应是我独自一人作深刻思考的时候了,明明白白这样一个案子,上司那家伙怎能说脱身就脱身,他在哪儿,说现在他会在哪儿,“我是非法贩卖了国军的枪械,可这事儿是由我们几个情投意合的朋友做成的,我们并没组成什么组织。”“这些情况我们知道,我们已掌握了这方面不少细节。”“我们没建立什么组织。因此我们也不曾有过什么上司。”“是库里的上司,就是上面委派到库里去做头头的那人。”“我们自己没有什么上司。至于上面派来的上司做了什么,他知道不知道车队的行走路线,你们应去问上面才是。 你们去问上面的人不就全都清楚了?”“可从上面来的人被游击队的炸弹炸死了。”“我只同几个好友非法倒卖了几把老式长枪。”“这事我们知道。”“卖了几枝生锈的破枪。”“这事已经清楚了,所以你的刑一直到今天也没判下来。”“我入狱待审还没几天。”“这事我们清楚。”说话的狱警……他在桌后的位置比较突出,将他与当时在场其他警官做比较,他的个人形象显得较为有特色,这可真是一句鼓励人心的话,而且还很真,符合实际情况……就是这样,草丛里双方死者的尸体四处横陈,尸体(睡觉的体态)(尸体的睡姿)(都是山民的原话)死亡时间很短,但仍可以提前,连这些屈死鬼都提前进入了各类枪支的有效射程之内,车辆也轰的一下全被摧毁了,他对今天的事儿是有想法的,一直没判,典狱长阴沉的脸庞被从侧面照射过来的灯光慢慢一块一块消融掉,这人是个老实人,老实人一般都是这样,“我们贴紧点,用力贴紧点,”“哎哟,够了,还不够,不够,”老实人心里有了愁绪,脸上阴影聚集,一般来说,当老实人遇到这种事情时,他们并不会让自己身体感到痛苦不堪,一缕微弱的灯光或阳光都能使情况发生逆转,他的刑一直没判下来,一直没判下来,典狱长已经有好几次对正把身体后背压在白墙上的简秀登说了这句话,没判下来,一直都没,简秀登觉着自己心跳得厉害,气喘得很粗,浑身皮肤发热,皮肤对于外来挤压十分敏感,她头发散开,眼睛看着披于前方的发丝,看一眼,看一眼……根根头发都泛起了浑浊的红光,“先……”她背靠墙壁,苦苦地一左一右轮着扭摆屁股,像是在作死命挣扎,“先别说判不判刑的事……一直没判就让他一直没判,我要你舔我,要你舔我,哎哟,够了够了……不,还不行,还没够,我要你在下面舔,要你舔,”我卸了身上所有负重,除了那杆长枪,我们一并排几个人平行着由东往西朝草丛最为茂盛的地方搜索前进,搜索持续的时间和车队被袭的前后时间都极为短暂,草地中没有水潭,这儿的草是在水分并不十分充足的条件下艰苦滋长起来的,条件并不是十分优越,我们在草丛里齐头并进,我要你要你要你,黑色的外沿,白净的内肠,真的就像是一根腹内肠子,一根直通子宫的肠子,她故意放慢速度,减轻力量,沉睡在深草丛中的双方死尸给搜索队员制造了视觉上的险象,对于正在腐烂的东西队员们不会用手去触摸,连用穿着靴子的脚去踢一下也不会,腐烂的肢体被撒落在四周,它们使队员们想到了海底珊瑚,珊瑚虫珊瑚虫,你别骗我了,“你别想再骗我了,就这么几下,怎么能累成这样?”一直没判,这只是一个……你们最终是不会放过我男人的,简秀登就近拖了一把椅子让典狱长坐下,典狱长光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仍清清楚楚地听见她在说:“你们能把我男人给轻判了,能不能,能不能?”说话慢腾腾的警官在这些警官里面是身体最为虚胖的一个,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他生有一条既宽又厚的大舌头,这条大舌头在他说话时可帮了不少倒忙,这时他好像刚从什么地方回过神来,两眼有了一些闪光,拍拍手,对身旁狱警连声说:“咯,咯,咯……”“带来了。”有人已经知道胖警官说话的意思,抢先说:“东西带来了。”说着便将一只黄纸口袋摆上桌面,纸袋上印着字,我粗眼望去,这些字里有两个字特别醒目,瞧了会使人惊出冷汗,这两字为“卷宗”,过一会儿,从纸袋里蹦出一张很轻薄的纸片来,许多警官事先好像知道这纸的轻薄份量,怕它会在流动的空气中飘走,都不约而同伸出手捏住了这张纸片儿,她要典狱长坐在椅子上不动,自己则低下身子,把头埋在典狱长两腿之间,她知道什么叫作疲劳,知道自己能在典狱长腿间那件兵器上找到疲劳留下的刻度和痕迹,她用嘴吮吸,用口内唾液将兵器一寸一寸洗净,胖警官面对纸片,先是识别了一会儿,确定是它了,然后才将其他狱警捏纸的手缓缓推开,“这图你见过没有?”“这是张什么图?”我反问他一句,胖警官听我这么说也不在意,他说:“你一见到这张纸,便立即判断出它是一张画满了各种记号的图儿,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你以前是碰过这东西的。”他已经点到了问题的实质,可他说话时的样子仍显得那么漫不经心,这时我才有点明白了,这位看上去体态臃肿,语速缓慢,对什么人都有点爱理不理的狱中警官很可能是个审案高手,“那东西是不是一张图儿,哎,这话其实是您在刚开始的时候自己对我说的,是您跟我说:这图你见过没有。我只是顺着您的猜想说的。它是不是图儿,它究竟是个啥东西,我说,您就一个人猜去吧。我可从没碰过这纸片。”“地道,你说话真叫一个地道,实实在在。”胖警官突然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而且说得奇快,而且在他眼睛里又一次放出了光芒,而且放出的是绿色光芒,“你是故意的,手脚这么轻,一上一下的,整个身体动得都慢,都慢。”“够了够了,这几下够了,你还行,你个死老头子。”一把普通的木椅同时承受了这对男女的身体重量,典狱长脸上爬满皱纹,不错,是不错,天气不错,心情也好,两人在椅子上挨得这么近,刺鼻的体臭味拌着汗水正从身体里倾泻而出,“那事是小莲做的,”我避开胖警官的目光,低下头说:“他是上司派在我们里面的侦察员,他会作画的。”“我清楚,我知道。这图儿你以前在哪儿碰过的?小莲作图,搞侦察,回到你们队里又向大家作了汇报,当时你们那支队伍人数不多,却敢深入山中腹地,在极靠近土匪窝的地方展开活动……是他作的画,他是一位很不错的画家,像这样一位人物也在库里混日子,真是有点可惜了的。”我幻想自己一边听着胖警官夸奖小莲是位画家是个人物,一边跟小莲为了作画的事儿、为了画风上的一点问题面对面吵架,我说:“这是画家画出的东西,跟我没关系的。也跟小莲没关系。他老跟我们这批土里土气的库兵呆在一块儿,是个画家也没了。”“别瞎想,你看这图画的,”胖警官对我说着,又左右转了转身子,示意其他狱警也伸过头来对图看一眼,“你们都仔细瞧瞧,望望,这图给画的。”“是像一张什么地图,”临近的一位狱警说,“整个是一张鸟地图,不通的。”胖警官不理这一说法,对我说:“你坐得远,来,你走近来瞧瞧小莲作的图。”他接着又说:“以前你也见过的。”我起身往前走了几步,看了一会儿,回身重新入座,说:“我在山里见到的还不是这张图。”说罢便拿细眼冷冷斜视这几个审案的警官,接着双方都无语了一会儿。“这张鸟图。”“真是的,好好的一个艺术家,没空跑库里去做什么侦察兵。”“是‘没事’,不是‘没空’,哪有这种说道的,是‘没事跑’……”我对这帮警官不想沉默了,我的耐心本来就非常有限,何况现在,现在我是一点耐心也没有了:“图个、图个、图个鸟呵。”警官们听我这么说,都感到十分诧异。我继续对胖警官说:“图个啥鸟事呢,谋划来,谋划去,全变成是我在谋划了。我枪是贩了,钱也赚了,就这些,我在家那会儿,整天制的、卖的全是香,赚到手的也是钱,这跟我在库里做的事儿没有什么两样。图?图不图的事儿我不知,我不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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