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民国人家_潘小纯【完结】(30)

  32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您说您说,可以了,您说说这图的事儿吧,图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您是狱警,图是在什么时候飞到您手上的,您说您说。”身体虚胖的警官被我说的几个“您”字儿熏得迷失了审讯方向,他用手摸了摸隆起的腹部,并附带还让手在上面做了个滑淌的动作,觉着还是原来的感觉。“花先生,花先生,我们都知你并不是袭击检查团车队的主谋。可谁是呢,你的旧上司,他是吗,小莲,是吗。”“是多狗,是那支游击队。”我说,我想事情再明显不过了。胖子说话的语调还是像开始时那样软那样滑那样好听,他说:“多狗不会是主谋,他在山里做土匪司令,此人本来就是国军的死敌。他是我们的死敌,不是袭击事件的主谋。主谋是库里人。但你花先生不可能是主谋的。谁在图中写明了具体内容?”“多狗派人做了这事,他不是主犯,谁是主犯?您应亲自入山抓他去。他不是,谁是。”“你所卖出去的枪支都是国军存放在库里的枪支。”我没等说此话的狱警将话说完,便抢着说:“这理我懂,是国军暂时存放在我们手上的一批东西,我哪能就不懂了呢,对吧?”“你这罪也大了呀。”“我懂得的。”我真没想与这帮既不会问案,平时又很缺钱花的臭狱警交往,但身体长得肥胖的那位警官除外,胖子问话,语气软和,问得又有智慧又有情趣。“就照你说的,”是胖子的声音,“多狗派人在半途炸了汽车,但这是他应该做的,因为他原来就是我们的敌人。你说,作为一个敌人,一个敌手,他应不应该狠狠打击我们检查团一下?这事做得太应该、太正常,也太漂亮了。我想知道的是,是谁将一些细节,就是跟车队行动有关的情报捅给了山里的多狗?这人才是此次偷袭活动的主谋。这人应是在库里服役的。”我这次反应很快,接过胖警官的话,说:“如果是这样,麻烦就大了,麻烦大了。有上司,有小莲,有库内其他人。”“你呢。”“我花钱进库当差,只是为了能卖掉几根老枪。”典狱长与简秀登每次事毕,彼此总要按照各自想好的念头,向对方在最近一段时间内将要做的事情施加影响,每次事毕都一样,结局也相同。典狱长收起那根已被简秀登用口中唾液噙洗干净的长家伙,穿上衣裤,坐在刚才那张椅子上不说一句话。最近城里正在闹游 行,有人说,具有如此规模的游 行活动,只有远在深山的游击队才能组织得起来,参加游 行的市民向城市管理者提出了诸多要求,这些要求在游 行队伍中简化成为一句句口号,人们呼口号的巨大声浪震撼着城中每条街道。这仅仅是城里的游 行?它的行事能力是否已被发挥到了极限,“它是我的,它是我的,”它往上翘起,在它四面围着糊满了浆糊的肉墙,敏感的红点,一股温酒流过,街上有许多人正在游 行,在上面,在上面,只有抬高身体才能触及到,有人在街上游 行,游 行,“我吃准了,吃准了……我照吃不误,”现在街上到处都是乱哄哄的……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人肯出头,就为了一丁点生活上的小事,在街道上排着队,排着队逛马路,简秀登对市民游 行一事越想越觉得好笑,生活中的事儿要靠生活来解决,离了生活,那帮在街上玩命似的喊口号、提要求的人能处理好什么问题,符合什么原则……简秀登满脑子都是……符合或不符合,她现在正想用生活的方式来处理从生活中蹦出来的事情,早晨起来,简秀登照镜子用去了一些时间,在床底下她找到了夜间被老鼠衔走的一只拖鞋,出门换上行头,这些都是生活的方式,用了这些方式是能够解决实际问题的。为生计所迫,她在城中觅得一处旧式院落,她想在此院中做女人生意。院里旧式房子的梁都被横卡在房内有一定高度的墙上,旧时人们建造房子就是这样,房子建高了建低了都不行,都容易受人批评。现在需要在离屋顶一段距离的地方平平拉出一层天花板,天花板虽能防瓦上灰尘落下,却也造成了空间上的压迫感,空间缩小,像林间气雾吞没树底小草,人在房子里再也见不到处于高墙上的房梁了。环境变了。我在狱中住的地方并不像想像中那么阴暗潮湿那么坏,我不知道其它囚室是否也与我这儿一样,如果其他犯人的居所也如我的囚室,那么这座监狱所处的地理位置就比较高爽,它是我的一处理想服刑之地。胖警官已有好几次独自一人来牢房中向我询问有关案情,他问话的内容总显得那么飘忽不定,对一个犯人来说,此种表达方式已经是近乎友善了,讯问也变得接近于像是发生在朋友间的某次咨询。我的胖警官有一次来我这儿,他悄悄地绘声绘色地跟我说,你没忘今天是什么日子吧,今天是冬至。我不理解这日子的特殊性,问他要个答案。他还跟刚才一样悄悄说,你今天人还被囚禁在监牢里。“什么?”“这还不够,在牢中这还不够?”我听他这么说,真想当着有人在场,张口唱上几支小曲,换换囚室里面的气氛。别换笔呀,他读了我昨夜写的供词后说,你一篇东西篇幅不长,却换写了两三枝笔。你写了冰雹?他摇摇头,那是在夏天里发生的事情,写冰雹,多费神呐。我要向他讨个答案,多么突然呵,我们头上戴着的遮阳草帽都让密集落下的冰雹击穿了。多亏是打在草帽上,保护了我们这些库兵的脑袋。是夏天。是初夏。“你在与案件有关的材料中写了草帽,写了突然从天上飞来的冰雹,”胖子说着,开始在房间里寻找椅子,他不找椅子也不行,像他这样一个敦实而又虚胖的大块头,说话时间长了,得找个能安置屁股的地界儿,“你在材料里面写这么几样东西干吗,干吗?那些都是夏天才有的景致,我的库兵。”是山里的夏天,城里人哪个见过天上落雹子的,连一顶遮阳的草帽让城里人见了也会成了稀罕物,你说的哪里话呀。“你这几份东西写得固然不错,但你得明白,这儿终究不是你每日写景、唱小曲的地方。”“换换。”“换换?”“我是在调节自己。”“你不会出几个钱,弄个保释出狱?你不会出一些钱,替自己图个省事和方便?我没多说,没提醒你,你自己想想。”我这次真的想能有几个人在场,我妈妈的,我就当着别人的脸庞正正式式字正腔圆唱上一段曲子,我妈妈的。“你还是出去吧,就近找间房子租下来,离监狱不太远,有关材料也在住人的地方写,到时我来取。你出去住,这会不行吗,你在狱中呆着不合适。”(您一旦出了狱,就能绝了关于您太太的许多流言蜚语)。“您在狱外仍可以同往日那样兼做一些生意。”我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念头,很顺口地对胖子说:“做女人才能做的那一类生意?”这话问得像地球上的泥土一样质朴,时间也抠得非常准,女人做的生意,一只红苹果正悬吊在狱外某株树上,树荫下行人拥挤,她一人在家,会不会将全部制香生意放下,而去树上挂起红苹果,做起那种生意。今天是冬至节,天空中寒气滚滚。冬天是结构简单的季节,简简单单的寒流夹裹着各种形容枯槁的单薄物质在离土地不远的上空且行且停。冬天是最容易让人忘记世间俗事的季节。冬天也是失意的人们学会记恨世界的季节。一个突然被我想到的念头,一列轰鸣驶来的火车,“有供词……有无你的供词,对我们狱方审查此案是极为重要的,”火车驶来,说明现在不全是冬天,雹子雨仍在窗户外面将墙壁打得噼啪作响,一叠写好的材料盖住了桌上的肥皂,我习惯在写了一段材料之后,用肥皂狠命洗手,在等从狱中流过的风把湿手慢慢吹干时,我构思好了下一段文字,天空下着雹子……是那时的一个模糊印象,我神情微醉,一粒粒晶晶亮的小冰块小冰点打得我脸好疼呀。都是那列火车闯下的祸,是它送我们库兵去了深山,在沿途某地,车门朝两面打开,士兵从车门里往下丢出成捆成捆枪支,最后这趟火车又把库兵扔在了铁路边,自己则鸣响汽笛,驶往南方各省。用肥皂洗手,滑腻的肥皂水流进水槽细眼中,记忆零碎,个人的生活习惯被保持,一个人服从一个人,一个人坐在材料和肥皂跟前,坐在桌子后面,所有事情都被想好了,都被筹划妥当了。在监狱里听雹雨打墙,把被材料压住的肥皂抽出来,抽出来用牙齿咬,试着咬咬,这脸皮也变厚了,成了肥皂脸。我和胖警官此时都想用温和的语言、温顺的态度耐心劝说对方,缓解紧张气氛。所租的房子,那里面的东家不一定靠得住。您被保释在外,旁人看您,接触您,总觉得您是一个受过伤害的老实人,只有这个了。我租房,我租房,那套院落不光是由我住着,我还试图用它来做女人生意,房东靠不住怎么行。您只要一走出监狱,世人仍将把您当成老实人来看待。那儿的房子可以改建一下,羽体毛身的,先搭个鸟窝。典狱长会在保释文件上签字,地方由我们狱方来寻找,您在那儿能得到狱警保护。深居简出,如同大病一场,你们这么安排我,还想派兵监视我。胖子今天来这儿呆的时间长,说话时舌头像伸进了容器中,每次都重重摔打在容器的内壁上。肥皂脸,我在外租房是有别的用途的,这年头。这年头我们监狱办案必须秉公执法,我们可不同于你们这些库兵,钻在库里就是一只偷东西的老鼠。“我们的上司呢?”您花先生当然与其他库兵不一样,所以我要请您出狱去。写材料?写材料,在狱外写,您不是更自由了吗。我还是想做点女人生意,那事儿容易得钱。“你们上司的事情,”胖警官没觉得自己已经说漏了什么地方,还在嘟哝着说:“他的事情连着上面的人。”过了冬至节的囚徒最善于在忘记一些事和记取一些经验这两个方面有所作为了,思考问题时连心脏也会停跳几秒钟,我出去之前,要是不将算盘打好,不把女人窝建成,我就不算是过了今年冬至节的人。这是变革之举,就像无数人聚集起来,呼啸着奔上街道广场,冲过军队设置的警戒线参加一场革命一样。有房子,有女人,有保释在外的我,有典狱长的默许。有胖警官和其他监狱警官、监狱士兵在旁协助,有我的关于此事的精妙构思。有她提前为我觅得并已租下的那座旧式庭院,有我在库里贩枪所得的巨额资金。但主要是有肯脱去衣裤全身裸露与男人上床的女人。在这座城里想做这种生意的女人多的是。我忽然吝啬起自己的精力来了,因为等我向狱方交过保释金,我将很快出狱,狱外的事情是要消耗人很多精力的。三天后,我为妓院起了个名字:马头房。这家妓院的开办将成为我放弃制香,放弃贩枪以后,所从事的主要经济行当。不是说简秀登为生计所迫,已经做起了女人生意吗,那就说明我与她是分作两处,开起了妓院。但也有可能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反正我们花家在城里有了妓院,花家在对外经营上出现了一次转换。简秀登和我商量,凡是马头房内的女人,上身应着短装,下穿长裙,裙子里面空着,什么布片儿也不穿,形成内空。我的保释文件出来了吗?跟我今后某段时期内的命运有关联的那份文件是否已被监狱内警官起草完毕了?或者说,文件有可能早已被那帮热衷于此道的狱警用蘸满墨水的钢笔写在了白纸上。文件不长,仅仅只有几行墨迹,上面有典狱长很清秀的签名。第一天我出狱,是被几个热情的狱卒押着护送到马头房里来的。此时的保释文件已成铁卷,纸面上似有金光点点,闻闻,纸里也有一股冲鼻的铁锈味。我靠了它,可以在马头房内坦然经营*生意,偶有闲暇,也能铺纸写下几段供词。而那些狱警靠了这份文件,能为自己谋取到什么好处?他们对我如此眷顾,究竟意欲何为?说多了说多了。不要说以“马头房”这块招牌召集城内娼妓一事不能提,甚至连保释文件被长官签署、我突然被取保释放也不能对外置一词。出狱第一天我是有点兴奋,站在马头房任何一间屋里都会觉得自己全身骨架增大了许多。旧式庭院,根根房梁木质优良,这些木梁十分平稳地被粘贴在高高的墙上,仿佛高墙是叫房梁给往上提拉着才慢慢从地面一块砖一块砖堆砌升高起来的。关于文件和警官的事儿我是多说了几句话。不配的。什么?我是想说,我现在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把马头房里每扇门都重重关上,碰死,巨大的关门声——就是古老巨门撞击门框发出响若洪钟的声音——能彻底震毁和掀翻监狱管理者试图尾随我进入马头房,从而获得经济利益的那条轨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