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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人家_潘小纯【完结】(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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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简秀登因为已是好长时间没见到我,现在突然与我在狱外相见,两只眼睛惊喜地朝左右眨巴个不停。她送走押我前来的几个狱卒,扶我走进正房,屋里几只灰色包裹都是我从狱中带出来的行李,行李上捆有无数条黑色的边边框框,每只包裹都鼓鼓囊囊,但周围都被黑颜色的边框圈了起来,一只只份量不轻的包裹就像死人生前拍摄的照片,规规矩矩在黑框里面呆着。简秀登初见我时的那份惊喜此时在马头房内的新环境中得以有了恰当的延续和演化,她的右手臂举起来,这一举动似乎预示她正在进入一个无边无际的神话大空间,稳住了,别轻易退出,退出就等于是在亲人面前认了输,承认自己在丈夫被拘审期间曾与人私通,高举起手,手的上方有神仙汇聚,凡人要是在下界犯了弥天大罪,可以让自己的灵魂升空,在群仙之中吸纳光彩,以遮掩满脸愧色,涤荡内心污垢。我接着面对的是她身上穿的那套马头房职业装,全部内空的长裙子。深入的尺寸,像一张柔韧的年轻树皮,所有被我触摸过的树皮都在鼓励我将两人衣服解开,富有粘性的皮肤生长在肠道内,它们每日都在肠的内壁上发育成熟。如此成熟的阴 道在马头房里究竟有几条?她的手臂仍伸在上空与神仙结合,沐浴天光。我可以在此作出保证:那一堆由黑色边框四面裹着,形貌如同死者遗像的包袱直至今天,就是现在我说话这会儿,也没被简秀登叫人打开,让人把包裹里的东西收拾好。我同样还能作出另一个保证,当然这也是一个见解:天神们是一群中性人物,他们不避邪,但也不伤害邪,不避忠良,同时也不残害忠良。我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你老晃晃悠悠高举着手干吗……这长裙子的妙处,它迷倒男客的地方叫我怎么能体验得出来,穿内空裙子的女人不能分神,精神需集中,她的身体确确实实成了一个采光点,温热的光线射入裙子里面内空部位,光线中尘埃漫漫,什么物质都变得无路可走,它们彷徨,犹疑,颜色深黑,像外露的一座煤矿口。我说,你放了吧,把它放了吧,疑点之一,当年你助你兄弟在家中后面的山坡上毁尸灭迹,噢,不,不准确,是藏尸灭迹,你帮助他干了那事……你是不是只做了这些呢,你有力的右手也是很适合于举起利斧,对人猛砍的,你当时有没有用斧子砍过那死者的脸,帮你兄弟将人毁容。黑框内应是死者在被害前拍摄的照片,现在此照片成了死者遗像,成了摄影作品。逝者远去,但他留在黑镜框里的容貌却将长存于世。简秀登听我这么说这件事儿,两条眉毛浓缩起来,上下紧闭的牙齿裂着缝往外挤声音,“你呵,刚出来就往人身上蹦臭屎粒儿。”反了,事情全都弄反了,跟我在狱中预料的不一样。保释文件变成了铁的文件,金属文件,马头房的女主人变成铁娘子,金属娘子。乘兴扩大战果的可能性已经很小,煤矿开始封口。数数,你仔细数数,被褥、床单被弄湿了几处。坑道、脏水……可这儿是院里的正房呵,刚出来,就疯得像条饿狗。现在饿狗的两条后腿正疲乏地悬挂在床前,但他还在装腔作势对着马头房女主人笑。典狱长刚将浓浓的墨汁通过钢笔尖端的细孔留在由一叠纸装订而成的类似于小册子的一本印刷物首页上,一种莫名的感受便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他今天不是一条饿狗。饿狗所走的地方,其场面通常都很窄,如同一条小巷,饿着的狗总喜欢在小巷里溜达,一边还乐于东嗅嗅西嗅嗅街巷两旁人家的门坎。黑色墨汁被用来涂写成了典狱长的名字,但那本印刷品不是有关于我被保释出狱的文件。今天的饿狗早已溜进了马头房,溜到马头房大门里面去了。世上哪有人能够永远既扮演着狱中长官的角色,又去充当贪图别人 妻 子美色的恶徒呢。所以说典狱长这事也是遵循了古老的世道而得来的。哪有呵,在这世上。送走一个囚犯,他仍可以听见或想起这样一句评语:习惯在裙子里多穿一条裤子的女人是个好女人。这句跟马头房有着直接关系的评语,此时若由他说出来将会显得多么响亮。(你如肯再用点劲,我浑身会觉得更为欢畅,)(我们还坐在椅子上……还坐在椅子上,)需要慢慢花时间去想,去回味,不能漏了一点东西,在长裙子里多穿一条裤子,靠墙站着做或拖把椅子来做……典狱长为了给墙留个纪念,特地令人在墙前做了半圈隔离栅栏,此事做成后,他犹嫌不足,又把办公桌移入栅栏内,使其作为障碍物,对墙起到保护作用,把那张他与简秀登做 爱时常用的椅子放在一个别人根本碰不到的地方,在冷清时可以独坐此椅,遥想往事,在他这种怪僻念头驱使下,墙和椅子逐渐演变成了一种神器,(我的马头房院落中长满了芳草,一顶战时由库里下发的草帽常被我戴在头上,我经常戴了这顶草帽在院里徘徊,说不定在将来的某一天,典狱长的纪念物也会碎成齑粉,化作泥土,在纪念物周围草丛漫生,就像此时马头房院子里的情景一样),有时典狱长坐在椅子上觉得自己的眼睛是白长了,或者眼睛是瞎的,两只眼全瞎,他坐在椅子上轻声呼喊狱中警犬的名号,七八条警犬听见呼喊,气喘吁吁跑来,它们挤了整整一房间,瞎眼的他连狗的毛色也辩别不清,只感到有几块移动的结实云朵正围绕在他腿脚边打转,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嗜好在某个空间里创造了幻觉,狗就会变得如同云雾那般虚幻,身影难测,人的双眼会同时失明。客人已经来了很长时间,虽然中午饭的时间已经到了,但这次宴请的主人却没请诸位来宾入席,围桌而坐。典狱长的临时住宅就在监狱大院外墙近旁一所带楼的房子里,今天他在家请客,所请客人除一人外,其余都是狱内同事。对于这座带楼的宅第,街坊们习惯将它叫做“土楼”。原因自然不是宅第质量差,而是因为土楼所处的位置正好是在这片街区通向外方的咽喉之地,这儿常年北风汇集,巨风带着滚滚尘沙从此隘口经过,冲刷着整片街道,土楼在此环境中蓬头垢面度过了许多年,楼的北墙上积了一层厚厚黄土,“土楼”之名因此得来。当典狱长因尚有一客人未到,迟迟开不了宴席,颇感为难时,低首望见在开着的客厅大门那儿闪出了一对粗壮的脚,这双脚正引领着另一对穿着高跟皮鞋,长得非常纤细秀气的脚往坐着宾客的厅内走来。是典狱长雇的帮工把迟到的女宾客领进客厅里来了。在一片“噢哟哟”的呼叫声中,典狱长面露难色。还是简秀登不惊不恐,避开大家目光,回头朝帮她登上土楼的台阶瞧了瞧,并做了一次深呼吸,换出几口气,“我离马头房那会儿时间还早,一路上走来……不识路,走了不少冤枉路。”帮工仔细点了点桌上碗筷数目,正好与在场人数相同,便说:“可以开酒瓶了。”过后他又觉得自己有点唐突,就直接朝典狱长丢眼色。“你就去开吧。”“来来来,大家入座。”典狱长一声招呼,这些人各就各位。帮工开酒瓶去了。这年月要办成一桌酒席,是件很困难的事,山里土匪闹得凶,进城道路经常受阻,城里各类货物奇缺,而市民已习惯三五成群、七八合队上街聚会,他们似乎很喜欢以此种方式来向城市管理当局提出自己的某些要求。桌面上每人一碗酒摆好,小菜有四五碗,但品种只有两样:大块豆腐拌半生不熟的白菜,和很老瘦的,吃起来嚼不转,只会钻牙缝的兔子肉。四五碗菜只是重复着这两样东西。我这么说典狱长,说典狱长带来的这批狱中属下,会不会显得有点过份?说这一屋子人中有一个女宾和一个帮工会不会有点过份?像我这样一个既在狱里蹲过,现在又在马头房里守着的家伙,如此空口无凭如此慢步细履快文慢写拖延时辰来说这些人,行吗,我这么说符合实际情况吗?胖警官的一只腿被屁股下面的椅子面硌有点麻木了,可他在心里却说:“马头房将那个枪贩子困住了。”说过后还有意对简秀登微微一笑。白菜没厚皮,吃在嘴里容易嚼烂。不,不是这样的。怎么不是这样?你们拣几块菜根儿看看,这皮有多厚。不是这样的,不光是皮厚,整个根块儿老得只剩下了细硬的筋骨,刺得人舌头疼。不是的,不是的,这些菜……胖警官吃到现在没说过一句话,可他突然脖子一硬,说了句什么“大凡世上男女交往,都是男的先想到了女的,而绝对不可能是女的想着男的。”说罢,便没了后话。在座的人中只有典狱长和帮工最为分心,一个呢时刻收紧了心,在细细观察简秀登对自己有何反应,一个呢刚听见有人说白菜根老了,现在又担心客人会批评兔子肉有什么不对。胖警官见没人搭理他,便又旧话重提,“哪有女人想着我们这些爷的。我们几天查案,几天提审犯人,几天在监狱里查囚犯们蹲的牢房,这样一来一往,一月时间就飘过去了,那些犯人、那些关犯人的囚室,你们去闻闻,你们去闻闻,那股恶臭味儿……连我们身上也尽是臭味了……我看见的,女人的皮肤全都像棉花。”有人插话问胖子:“像什么?”“像从地头上长出的棉花。”“什么像棉花?”帮工也扣得死死地问胖子。胖警官也许因为自己正在抽烟,(怕滚烫的烟蒂烧着了“棉花”),所以说:“烟灰,这颤颤抖抖还没从香烟上掉落下来的烟灰,这段烫热的白灰儿呵,我要用它来点燃东西,……什么?我说什么鸟话来着?”在座的人中间有几个怕自己永远听不懂胖警官的话,所以也不能多问。帮工觉得自己全听懂了,只需要再问清楚什么东西像棉花就行,“什么像,什么像?”倒了,弄颠倒了,“棉花自己走进了我们的监狱,倒了。”“什么倒了?”“全都弄颠倒了,”胖警官的嘴巴这会儿如同一只被拉开的抽屉,里面装的全是牙齿和白菜渣儿,白色菜汁沿着口角缝流了有半寸长,“你一个小帮工懂得什么女人皮肤像棉花、棉花像女人皮肤这一类事情,谁要你来不停追问。”帮工这下真的有点听懂了,他在心里说:“醉话,是醉了的话,这样的好皮肤谁有呵。”帮工心中感到很纳闷,明明是没有的事,是在世上找不到影儿的事,怎么,今天主人家请客,请这些客人,请这些棉花客人……典狱长偷偷用衣服擦着桌子一角,他心里意识到某件不祥的事情可能会像鱼骨一样横戳在自己今后的命运中,桌子被弄得很脏,一件身上正穿着的衣服怎能将整张桌子都擦干净,衣服的清洁功能在这儿显得太弱了。酒味不凶,反而有点甜,淡黄颜色,摇几下,浑浊部份便慢慢沉于碗底。在碗口虽不能借着酒照见喝酒人脸的全貌,但他的如涂着石灰泥的雪白齿唇还是能从酒的水平面上反映出来。从酒说到皮肤,是循序渐进的表达方法,从皮肤联想到田里生长的棉花,则不是用这种表达方式来表现某个人显得既无比美好,又大胆超越的思维过程,这时的说话人走的是一条跳动的弯路,听话人可以赞同,也可以反对,像帮工所持的态度就是明确无误的反对态度。胖子和帮工,这两人都不像是曾经吃过亏的,他们都很会想事儿,想事想人,也能想想我在狱中有过的惨状。简秀登离座朝背面暗处咳嗽了一声,之后像一片绸似的飘回到座位前,再上下几处将绸折断,在椅子上安置好自己的身体。现在她想说话了,想对厅内每个人说说话,她真后悔初来那会儿自己为什么无缘无故保持沉默。跟典狱长做了那事,就真像老人们说的,是丢了人了?不会的。况且狱中其他人都是他手下的混混,他是这些混混的上级。不会的,怕什么呢。她说,你瞧你今天为大伙置办的菜,就两样,不够吃的。他这是不肯为我们几个当属下的花钱呐。“哪能呢,多置菜要费很多功夫的。”只有帮工这样想,这人是有点想法的,想具体的事就像爬树,人在树上越爬越高,想法也越来越离奇。“你也不护着我点,不替我说说难处。”“是这样,”帮工心想,白豆腐里拌着菜,兔肉用铁锅焖煮,饭馆里的厨师也是如此烧法。“你不护我,反而带头嫌菜不够吃,嘿。”一定是了,简秀登总是不住地左摇摇,右晃晃,中间有个钟摆,中间藏着一个钟摆,到现在还将自己藏着掖着,可裤子里早已被女人水淋湿了一片。人体内的时钟,它走时精准,你还说要在钟摆前面垫块干布,下方,是在下方,那儿的皮肤全泛红了,像是已经在冲血。厅内是会见来客的地方,地上总得铺点什么,光光的地面不铺东西,就这样光着脊梁请人进来踩。你。“我喝酒。”“我吃菜。”她知道怎样才能刺痛一个人的心灵,于是就用脚上高跟鞋像碾死一窝蚂蚁一样在典狱长家客厅地面上使劲碾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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