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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人家_潘小纯【完结】(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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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在兄弟在押期间,整座城市发生了巨变,市民暴动,他们沿途燃放火焰,提前出狱的兄弟在火焰旁看起了街景,他听市民怒吼,并绕过一处处熊熊燃烧的大火,向某位正在街对面漱牙的人走去,他想帮那人从火堆旁拣起牙刷,自己兄弟在街对面被倒下的巨门压倒,永远离开了人间。肯定不能多想了。写日记的时间到了。日记本被女佣毕恭毕敬从书橱中端出来。啪达一声,是日记本落在了桌子上,又啪达一声,是简氏入座,腿碰着了桌子上一样东西,可能是抽屉上的一只铜环。这次进到日记里来的却不是积压在仓库中无法销售出去的瓷器,也不是她日夜在窗下对月沉吟的几段诗歌短句,而是关于她兄弟亡故的一些文字记录。膝盖骨还在不断与铜环叮当碰响,叮当声像一口时钟在走动。日记里的兄弟活了。不一会儿,日记里的兄弟又死了。被街火烧烤已达半月之久的巨门重重压在兄弟身上。简氏的弟弟在日记里已是奄奄一息。事态的发展,今天在日记里完全从正面转变到了反面。转变到最反动、最令人伤心、最残酷的那一面去了。可就是这一次,平时不是这样。女佣站在桌子对面,正低头擦桌子。女佣的手几度进入简氏的视线,这只握着抹布的手,这只被水泡湿了的手。房门关着,空气不流动,整个房间有大兵压境之感,已经注意到了,要等手下佣人有事进来向自己禀报,只有到那时,才能解除书桌四周无尽的精神压力,整股整股新鲜空气将会从门缝里吹进来。空气洗刷了房间,书桌在空气中轻轻飘起,云浮上来,带动空气上升,升上去的气体往下方回落,纷纷化作碎薄之片贴在房内墙上。我说到了墙壁,那扇临街巨门就是从两旁墙壁中间松脱,倒向那个可怜人的,在这所房子里说到墙壁是件很不幸的事情,时间向房间保证过,什么?保证今后任何一扇门都不会脱离墙壁,酿成杀人惨案,同样是死亡,结果同样可悲,铁斧也是在离开了原来的位置以后将人误杀的,所以简氏需要得到的保证远不止一个。落地了,所有东西(或物质)全都来自空中,最后在地上生根。物质在天空中成长。物质开花结果。物质在最初居住的地方否定了时间对自身的催化作用。都商量过了,决定将各自的巢穴做一次迁移。谁被情绪左右,忘了培养道德观念。我说过的,我已将故事的结尾说出了口,当时许多人见城里发生了严重的市民暴动……这就是了,街道两旁被人点燃火,有人用厕所里的粪便来扑灭火,一块块滴着尿液的大粪被投在烈焰中,热烘烘的臭味传遍整条街,为了不闻臭味,大家改用口腔呼吸,被浇得一头粪水的行人不管从厕所边经过有多困难,他们仍旧三五成群贴近满是粪块的厕所外墙走到别处去,街面上有大片潮湿的排泄物覆盖着,纵有火星点点黑烟束束,也难以掀起火焰巨浪。在物质之中存在着某些道理,此刻这些道理胜利了,写日记的人和在街市上不幸遇到灾难的人都应该跟随这些道理走上胜利之途。简氏的坐椅已很破旧,人坐在椅子上,会发出吱吱咛咛的木头打斗声,使人牙齿发酸。可不管怎样,椅子平时都被擦得很亮,椅面有一股陈旧硬木的幽暗光泽闪现。我是不会对简氏房内的摆设有什么想法的,在我生前,在马头房那会儿,我就是如此了。你是谁,你一个已谢世多年的人,如今在你身后簇拥的是一群神仙呢,还是一伙罪恶昭彰的魔鬼?你已离开尘世多年,你是从何处得来人世间消息的?你解除了束缚和羁绊,如一位古代朝中大臣,虽然往日权倾天下,此刻却卸甲归田,独自一人过着清*云般的闲散日子。书桌表面散放光亮,制成书桌的木材质地细腻,份量沉重。书写到这儿,读者们切莫嫌我多写了几句关于简氏房内那张书桌的话,你们不应该在这事上嫌我烦,以为我是个很讨厌的饶舌婆,我不是的。我耳边忽然又听见他在朝别人喊:喂,你的牙刷掉了,牙刷掉在火堆里了,喂,牙刷掉在火里会被烧掉的,你赶快把它拣起来呀。可怜的身影紧紧贴在那扇门上,门上的死神找到了我内弟,找到了我那位年纪尚轻的好弟弟。日记里记着人的好品质。它们与我内弟的品质相符。他遭遇灾难,突然魂销魄散便死亡,这就是做人的好品质。不管牵扯到多少事情,在日记里,还是在往日的现实生活中,他都是一个好人。直至最后时刻,并没有多少人亲眼看见他被压在门下,听说还有花家人在城里各处像拉网捕鱼似的寻找简氏兄弟。花家祖传的坟场,地域极广,在向许多市民死难者出租坟地的同时,也草草将血肉模糊的简氏兄弟埋葬了。现在那些外姓死者的棺木,绝大多数已被迁出花家坟场,只有少数几人还继续被埋在初葬之地。每当向晚时分,西边夕阳斜照,片片鱼鳞似的金色阳光穿越几座秃坟,最后消失在墓地东方。经过花家人下网捕捞,网底露出河面,我的天哪,在网底躺着的每条鱼都已亡故了好几天,花家为寻找自家亲戚,在城里撒网收网,结果在网中出现了几百条几千条死鱼,简氏兄弟就夹杂在这些死鱼之中。他也是城市里的一条死鱼。渔网被倒空后,死鱼的家属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不约而同抬着自己家的鱼,走入花家在山坡上的坟场,求有财有势的老花家向他们开放坟地。经过商量,老花家只同意暂时向死者出租墓穴,等几个月以后,所有租用墓地的人家都得将自己亲人的棺木迁往别处,而且在租用期间各家不被允许在坟头为亡魂竖立永久性的石质墓碑。这些条件在当年悲剧发生时,花家已与入葬死者的家属说好了。后来简氏在每天的日记中又将事情提了一遍。今天我再次旧事重提,只是想表明,市民借葬花家坟场,其事情经过显得多么滑稽可笑,而且也太伤人情……我在此谨向全体入葬者及其家属表示歉意。我的意思是,在花家这片坟地上,凡是今后有外姓人入葬,其亲人可以按照自己志愿,在坟墓前修建石头墓碑,这和死者在坟场里借葬没半点关系,不是说花姓亡故者可以修建墓碑,外族人便不行,今后不是这样的,等人家将棺木移走,墓穴里面再无人葬着,花家可以把旧碑撤掉,使那一眼墓穴从里到外变成无人下葬的空墓穴。不能说花家这么做会有损殡葬礼节,而是应该说,老花家已真正懂得了要把阴阳两界交流的对接点放在什么地方,懂得了应在什么时候建立两界的交流渠道,又应该在什么时候关闭这条渠道。关闭。不够,再写上一遍:关闭。是的,开放了,过一段时间,墓碑就要被山坡上墓场主人家派人来搬掉。派来搬碑的人,你瞧他们抡起铁榔头砸向石碑时所用的那股劲道,屏住呼吸使轻抡榔头时脸部的表情和手臂上突起的块块肌肉,好像对充作墓碑的石料有着深仇大恨似的。在将碑石移走之前,要把石头砸成粉状物质,然后用铲子将石粉石块装上由牛马拉着的车子运走。山道崎岖难行,装满石块的马车缓慢向下滑行。等车子远去,看守坟场的老头把栅栏门关上,并用绳子松松地缠绕住栅栏门上一根上翘的木头,算是给门上了锁。一天简氏写好一段日记,觉得今天的写作到头了,便穿了件衣服,叫了房里女佣,静悄悄出了花家院子。走出院门没多远,简氏闻到从附近什么地方有股香油味飘来,她拉住女佣,也不说话,来回望着街两面。像是香油味。但又不全像。香味夹杂在空气里,使空气变成一条全身长满细毛的虫子,或者是香味招来了无数条毛毛小虫,空气里的虫子钻入简氏鼻孔,在鼻孔里卸下一身虫毛,弄得简氏鼻子发痒。被简氏拉住衣服的女佣也觉得这股味有点怪,可她并不觉得这是香味。女佣回头瞧了瞧简氏,见她正用手捂着嘴巴鼻子,好像是得到了许可,女佣转身,走到十米开外一家店铺跟前,她走上店铺台阶,一级,两级,三级,一共有七八级,女佣沿着台阶走上去,不一会儿又沿着台阶走下来,站着不动,好像是故意的,她朝还在用手捂嘴鼻的简氏挥手,手挥过后放下来,放在大腿一侧,过一会儿右手朝附近各处指指,然后人消失在十米远那家店铺的石条台阶底下。简氏其实没明白女佣对自己的示意,远在街对面,不明白也可装作明白,装作懂了。后来我才知道(已经死了)女佣离开简氏,跑遍附近各家商店,了解到是有家酱油作坊在制作一种新酱油,他们往酱油里添加某种原料,其味很香,此种酱油就叫“香酱油”。简氏听了女佣解释,心中顿觉欢畅,刚才虫儿留下的毛也不见了,痒感全消……我隐约看见一面褪了色的旗帜在街上飘扬,时间是在前面出现的呢,还是在后面出现,不行的话就请时间把床搬回原处,重现当年摆放模样,屋子很窄,两床之间有铁斧作为分隔界线,屋子小,但屋后山坡上弥漫着屈死之人的尸体腐臭味,脚落地,份量重如铁制物品,泥土沉闷,也像铁制品,写到这儿,简氏回望一眼刚才在日记里提到的那张床,床被安置在屋里,并不会被人搬到别的地方去,这条理由能说明什么道理?几天以后简氏叫人把自己夜里睡觉的床搬到屋里另外一个地方,事后她对人说,那张被搬动过的床是一件瓷器,易碎。又过数天,简氏……这次是她亲自动手,将我的相片——也就是挂在墙上的死者遗照——摆放在一口矮橱上,事后简氏也对别人说,经过这次搬迁,这张死者遗像就变成千百年不会枯朽的瓷器了。对着我的照片,她坐在床边默默流了几回眼泪。狗屁,真的是在放狗屁。什么睡觉的大床,丈夫遗像,替床搬家,为遗像挪位,全是刻在瓷器里的假画,算来算去是比天上月亮还要远的东西。不通的,说不过去。等搬移室内陈设的兴头过去后,简氏相信自己居住生活的环境已大为改观,写作条件也随之有所提高……街上火焰早已熄灭,墓地借葬一事已被叙述完毕,对于铁斧杀人、兄弟入狱、出狱后他又死于非命等旧事都能倒背如流。我生前曾将简氏嘴里的牙齿数目数了数,将她的脸相与书中的说法对照了一下,觉得都是不错的,很吉祥。现在简氏经常会坐在床沿低头看自己两只脚。看脚背脚底。脚底象征阴暗的一面,被简氏放弃了。她的这种做派,在她脸上可曾找到半点预兆?看脚,静坐,拿任何一样东西来跟卖不出去的瓷器作比较。还有要么就是坐在书桌前抚今追昔。退几步来想……我是说不必对她过份苛求,我是说我们应往后退几步,从目前的状态中撤下来,放弃我们的观点,换掉我们的人生哲学和思想标准,包括放弃我们的美学观念以及我们从前向她传授的关于写作的所有经验,虽然这些东西有时会显得至关重要。她在进花家大门,被我娶为妻子之前是不懂写作的,是我手把手教了她写作技艺。我担心的是,现在她每天弧苦伶仃一人在老房子中坚守,坐在木床边呆想,所写日记,里面又尽是些关于旧事的简单机械的叙述,死鱼,概念,简氏的大脑,她在从前就是这样,当她闻到从屋后山坡上飘来腐烂尸体的恶臭味,心中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知道被埋在浅土下的死者身体在细菌作用下正慢慢腐烂,死者已成棉花团,水液从棉团里渗出,流入山坡上的土壤里,我曾几次清晰地听见她从口中说出“死鱼”这两个字,杀鱼的罪名比误杀人的罪名要轻了许多,她正在从高处台阶上走下来,可怕,在死鱼腹部长满了类似琴弦的锋利针骨,两边各有一排细骨条,要杀死这种动物,杀死它们,芭蕾舞演员在鱼身上跳舞,杀死城里的鱼,声音说重了,跳舞效果就要差一点,甚至仍会使人想起杀人的事情,说“死鱼”的声音一重,她的罪名也随之加重。虽说我已逝世多年,但时间对于我这个亡故者来说,并非陌生,而我对时间也无人世间人们常说的那种“久违”之感,春雪飘过,夏雨滂沱,落雪时大地被雪的被褥覆盖,满眼迷光闪色,让我分不出哪儿是农田,哪儿是山林,找不到城市与乡村的分界线在哪里,夏天的雨一来,城里城外河水暴涨,致使围绕花家的护院小河水势升高,淹没了一半围墙,早年竖立于花家宅院广场四边有几根木柱,如今木桩上裂缝越来越深,它们变成一条条从柱子底部通往天际的深沟巨壑,当天气寒冷,木柱上便会了无生命迹象,当气候转暖,或天气潮湿闷热,从柱上裂缝里便立即有成群结队的蚂蚁爬出,蚂蚁越聚越多,最后能把木柱子变成一根粘满了黑色芝麻的大木棒儿,院里笼舍内猴群数量日益庞大,猴子们缺少活动空间,它们逐渐改变了纵跳攀爬的习性,改而采用比较安静克制的行为方式,现在笼舍里猴子能长时间相互背靠背脸贴脸收拢四肢席地而坐,就仿佛一群彼此熟悉的茶客来到某家老字号茶馆喝茶谈天消磨光阴,一样是一样,但这中间的痛苦变化有谁难像我这般心知肚明,从简氏的日记写作可以看出,她现在是不常走出房门来主事了,小尚子也变得体弱多病,难当治家重任,整个花家倒还要数老管家古里兄身体硬朗,头脑清醒,虽然他年龄比小尚子大了许多,但他已成了花家大院实际上的管理者,洪梨腹中怀了小尚子的种,产前半月,她由古里兄领着回老家,本想在自己家乡将孩子顺顺当当生下来,再调养几月,便可抱了小少爷风风光光进花家,争个二等夫人做做,但没料到洪梨在山路上坐马车,经不住颠簸,没等到家,便要生了,只得在沿途一户人家歇脚,当时又没请到好的医生,在附近村里拉了个草药郎中来接产,结果此郎中手脚使得太过粗重,孩子一出洪梨的肉门,就被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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