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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人家_潘小纯【完结】(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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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后来洪梨只身返回花家,照旧替小尚子开着美国造的黑色轿车,有时也学着表哥古里兄的样,为花家的生意出力,打点打点,不错是不错,可他们哪里会知道,如今的花家大宅院在各方面都已露出了明显的败落迹象,现在没法跟我当年被拘押在牢里那会儿比,当年我一出监狱立即就在城里开了马头房,后来又有我的故交、这座城市的最高领导——特派员照顾我,只是特派员太关心我了,经常会派人来马头房接我去他的临时指挥部玩上一玩,卫兵们骑马引领我几次穿过那片最终使我坠马而亡的低矮密林,特派员和他的卫兵们太器重太关爱马头房老板了,太愿意与我这个做*生意的人交往了,这样一直到我死,我与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都被保持着,不,在我死以后,上司还是和以前一样愿意做我的朋友,他为我做了一座很有气派的坟墓,并在墓碑上为我题了字,我现在看看墓碑上的字,看看我家院子里几根粗木柱上出现的深长裂痕,感到时间的作用令人震惊和心寒,但有时也会使某个像我一样的消亡者在内心深处有很多振奋和感激,特别是当我远远看见成批黑蚂蚁在木柱上轰轰隆隆爬过,觉得生活在时间之中的任何一类生物都是非常快乐和具有冲击力量的,我们的生命应该被时间左右,我为时间拥有这种能力而鼓掌叫好,同时又为世上万物尽处于时间运转的巨网里感到幸福,可惜我如今与花家人相距遥远,无法将如此美妙的领悟传送进他们的心田。现在抽空先将洪梨回家生孩子事情说说。洪梨在刚出城的那段路上心情还是愉快的,出城起先是一条可供大型车辆行驶的细沙石马路,路面又宽又平坦,经过几天雨淋,路上蓬不起半点灰尘,拉人的马车,两边两个轮子碾压在潮湿的细沙石上,发出均匀的沙沙声。洪梨的马车由三匹高头大马拉着,跑起来像风一样从路面上扫过。但这影响不了洪梨此时的心事,在马车前方大路中央,是洪梨家乡一座座长满羽毛的房屋,有一个手脚长得一般长短,腰和屁股完全连在一起的小孩正在这群羽毛房之间来回跑动,洪梨听不到小孩的心跳声和呼吸声,这个小孩是不呼吸的,洪梨又听到了车轮碾压沙石的声音,见到在三匹马前面奔跑的小孩,孩子的腰与臀部用胶水粘在一起,加之孩子伸展开的四肢长短一致,孩子并不呼吸……在一座座羽毛房子中间跑步的孩子,他至今还缺了一只心脏,肺也缺,他不会在空气中呼吸,这个孩子永远不会被命名,他是个身体有缺陷、又无名无姓的孩子,是谁家的孩子是谁的骨血?少爷认了,他就是花家的后代,不认,就是洪家的,现在就要替孩子寻摸一个姓和一个名字,在去家乡的路上就得将此事办妥……起个名字。古里兄听表妹从嘴里嘀咕出这几个字来,朝她瞅了一个细眼,然后问,你准备咋个起法。他们认,就姓花。“不认呢?”他家不认,就姓我的“洪”。“名儿呢。”古里兄这一问,又使洪梨想起了刚才在马匹前闪现出来的孩子身影,他当时在山村羽毛房之间狂奔,羽毛,四周全是羽毛,是人们花了很长时间将羽毛一根根插在房屋上面的,四面全是……“羽毛”。古里兄听表妹在说“羽毛”,以为这就是她为腹中孩子起的名字。“叫羽毛,叫花羽毛,或洪羽毛?”洪梨听表兄这么说,立即在马车上哈哈哈笑起来。哈哈哈笑起来。花羽毛。洪羽毛。要不就托你表哥的福,给孩子取名叫古羽毛。这可不敢,表妹,我的好表妹,哥根本就没与你做过那缺德的事儿。什么,我和少爷缺什么德了,你给我说清楚,就在马车上就清楚。这可不敢,表妹要是把话传给少东家听,表哥的管家之位可就没了。马车前面那几只马头,一会儿是三只,三条线往前冲,一会儿重叠了,是两只,两条线往前冲,左面的两只马头重叠在一起,说明带头的马正领着身后两匹马往左转弯,右面马头重叠在一起,是往右转弯。那么表哥问你,腹中的娃究竟是不是少爷的种?洪梨又一次仰头哈哈哈大笑起来。洪梨的笑容仍在脸庞上绽放,洪梨充满喜悦的女人脸仍然保留着笑颜,可她的发声却突然变了,中断几秒钟,脸朝下放下,脸上充满痛苦表情,“肚子痛,”她说,“突然感到肚子痛。”这时马车在头匹马带领下已经离开宽阔平坦的沙石大路,走上小路,马车开始剧烈颠簸,而洪梨的这次腹痛只是以后多次发生的腹部阵痛中的一次。在疼痛间歇,洪梨虽然热情大减,但也曾有过几次尽兴的说笑。当马车在山路上行驶几个小时,路两旁开始出现稀稀落落几户农家,停车一问,才知前面有座小村子,村名叫“鱼翻村”。赶车人估摸,要回到洪梨自家村里生孩子,起码还得用上大半天时间。这时洪梨的肚子又开始痛起来,她边坐在马车上叫唤,边用手臂死劲吊紧表哥古里兄的后脖子,古里兄连说不行了不行了,他也不顾方才自己说过的话,嫌这儿村子的名字不好,“鱼翻村”,不吉利,立即下车去找农家,决定就在这鱼翻村里将孩子生了。车夫等人全下了车,便赶着空车往前方几户农家院子冲过去,嘴里高声喊叫,想依靠几声如雷般轰鸣的吼叫去惊动院子里的人。最后经几家住户一致推荐,洪梨一行人来到一家姓骆的人家,暂时在此户家中住下,等小生命出生。村子名叫“鱼翻村”,借住之家又姓“骆”,反正是翻呀、落呀的,不吉利。那么为什么不换个地方?怎么换,山路两边一片荒凉,坐车半天都不见哪儿有人烟,而这姓骆的住户在此村中算得上是家境比较好,这也是前面人家一致推荐的理由。腾出来供洪梨生产的一间屋子,面积不小,但光亮不足,除洪梨躺着的床前一段被油灯照着,有点光亮,屋内别的地方几乎漆黑一片,屋子只在南面墙上开了个高高在上的窗洞,其余东、西、北三方都是整面没刷白粉的灰黑砖墙,致使房间里气体不流通,终日盘桓着一股不新鲜空气的污腐味。入住当天,骆家就从村里叫了郎中来,让他时刻在洪梨床边守着,一有动静就可以接产。这个郎中,我在前面书中提到过,是个很不在行的山村草药郎中,自称什么都会点,其实是一个干起医活来手脚使得太重的烂眼家伙,后来发生在床上的事情就证明了这一点。古里兄要求给洪梨的产房多增加几盏油灯,郎中也跟着向骆家提这一要求,因为他知道自己眼睛烂,视力差,怕在接产过程中出错手,捏错地方,听了两人说这话,骆家主人摇摇头,说村里灯油贵,点不起的,古里兄“啊”了一声,说我给你买油钱,主人听了,在嘴里闷声数了几回数字,最后说,你不光要给我买油钱,还要拿一些租房子的钱出来,还要给我一点生孩子所需的贴补费用,古里兄说都给都给,一点不会少算,草药郎中也挤身过来,朝古里兄讨出诊费,骆家主人立即对郎中翻起白眼:你是我替他们叫来的医生,接产结束,我会向他们讨你的出诊费的,郎中说,不能直接给我吗,主人说,直接给你,会说不清楚的,多给少给,谁也不知道,须先过了我的手,事情就清楚了。古里兄急着催主人给产房添灯,主人家便差人去村里小店买油,结果时间晚了,店已打烊,要买的灯油没弄到手,洪梨房里仍旧只有一盏灯照着。有一盏灯照着。有一盏灯在床头、在床四周照着。这还不够?有灯在洪梨身边吱吱燃烧、发光,火苗像一段段丝从灯的尖头为怀孕姑娘抽出光明,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在小小山村之中——就是村名听来觉得不太吉利——同样也充满了人间温情,而且当任何一个住惯城市的人靠近这种山村小油灯坐着的时候,都会对灯生出莫名的亲切感,看灯上一束活动火苗不知疲倦向暗空里升腾,城里人更会对灯怀有敬畏之心。古里兄也感觉出了油灯在房内的作用,但他的感受与一般人不一样,靠这种鬼小灯制造光亮,其效果极其有限,但若是用它来驱赶吓跑老鼠,效果倒是非凡,因为自从天黑,坐进“产房”以来,他还没在只有微弱灯火照射的屋里发现有老鼠踪迹,这要比花家大宅院好,花家到夜晚用的都是大亮度的电灯,而且有的地方整夜不灭灯,照得亮如白昼,在如此强的灯光照耀下,每个房间角落都可以被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在花家,夜里经常能够见到老鼠在人面前蹿跳而过。灯的光小了,作用也变了。什么?灯变了。草药郎中。什么?医生变了,或者是医术差,或者是真正的医生没找到,这才使医生原有的作用发生了变化,要么就在接产前多多向上苍请求保佑,郎中医术不行,就愿洪梨能够顺产,顺顺当当把孩子生出来。什么?什么“什么”?这孩子出生以后的姓定了没有。非“花”即“洪”。名儿呢。羽毛?哈哈哈。到底用不用这名儿。又是一阵大笑。哎,有点奇怪了,表妹,表哥,有点奇怪了,表妹,表哥,这屋子虽然不通风,有味,但地方很大,只有一扇供人进出的门和一个安在高墙上的窗洞,却没有见到半只老鼠在四周走动,这有点怪了,不过在白天那会儿,在院子里曾见着一只猫蹲着,没老鼠,还准备一只猫干吗,习惯,这是此地山民的生活习惯,他们养猫是一个习惯,哎。古里兄转身看了看郎中,见他正毫无表情听自己跟表妹说话。古里兄问郎中,病人生产的时间快到了没有,草药郎中跟之前的表现一样,还是面无表情站在那儿。我在前面曾非常忘情地说到:要为某某事情鼓掌叫好。什么?鼓掌叫好。现在不是刚才,现在是“后面”,不是“前面书中”这一过时的概念,已经不是了。但后面的事,就是接下来草药郎中要做的事,想起来实在是有点可怕,有点恐怖。脸无表情。在屋里的人应该被他的脸庞所吸引,被他不太懂医术的脸所吓倒。这没错。在接产前多注意一下接产医生的脸部表情,多听听他对接产的看法,甚至多留意一下他呆板僵硬的肢体,对病员及家人有百益而无一害。比较平整。什么?我是说草药郎中此时的表现显得比较平整,像一块正方形的物体。像某块方形物体突然从天上跌落下来,哐啷一声摆在了我们面前,而且不多不少,正好是正方形物体应该有的几个动作模式。落点也好,着地以后对我们摆出的姿式也好。总之是好样的,总之是事情就要来了。用身体正面对着有病人躺着的床铺。想挥击一下右手,又停了,嫌右手力量不够,左手臂刚动了动、摆了摆、摇晃了几下,停了,想想还是右手有点力量……举起右手臂用尽全力朝下方,也就是朝屋里被油灯照到一丝亮光的黑色地面挥劈下去。击中了。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草药郎中的手击中了,被打中的那件东西正慢慢倒下,慢慢往屋内黑土地里钻进去。东西是无形的,它的倒卧和它的向地底下钻逃——这些晃动的物体跟其外表形象一样,都是缺乏可供我们眼球反映的真实内容的。开始。草药郎中在用自己手臂击倒一样东西以后,朝人说了句:开始。开始?屋里人都掉转头来问。开始,真的开始了,郎中随即改动一下:我是说,接产可以开始了,可以先做些准备工作。哎,油灯都在这屋里点了半天了,准备工作早就开始了。哎,你这个主人家的——古里兄听骆家人说“点灯是为接产做准备”这句话,心里反感——不能讲这种没理的话呀,现在天黑已有好长时间,满屋人怎能没个灯火照着?主要是因为草药郎中话不多,郎中只是用沉默,或是用少讲话来对付眼前情况,又是因为他是这儿唯一能处理病人病况的一个人,所以他沉默,他话不多,别人只能保持沉默,学着话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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