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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人家_潘小纯【完结】(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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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病人下身开始流出大量液体。从暗淡灯光里看,孕妇流出的水液一开始并没有呈现出什么特别深浓的颜色,只是到了后来流液的颜色才有变化,变得越来越红,就像是从一个被拉得很开很大的伤口里面咕咚咕咚流出来很多血一样。草药郎中见此情景便说:其实这已经是在流血了。这其实就是人身体里面的血液了。跟我们这些男人体内的血一样。草药郎中对大家不慌不忙不紧张地说了这么三句话。到目前为止,郎中的表现还算可以,不算是个粗人。病人的表现也十分出色,看她张大嘴巴喘气,身体用力挣扎,样子肯定痛苦,但她并没像别的妇女生孩子那样满头流汗,模仿母猪声音狂呼乱叫,她只是稍稍出点声,轻轻呻吟,就如同是与花尚和在床上*,轻声吟哼差不多。这时站在后面的人已看不见洪梨在床上痛苦挣扎,大家只能借着灯光看到郎中的背影,通过背影,大家知道这位草药郎中,这位有点让病人及病人家属看不上眼的山村医生正在全力以赴投入工作。换一个方向,比如从床下钻过去,避开站在大床正面的许多人,跑到床那面观摩医生接产,那个效果一定不错。医生双手上此时已粘满病人身上的鲜血,孩子发紫的身体有一半钻出了病人腿间的肉门,医生用右手拉住小生命钻出母亲体外的那段身子,左手按在病人腹上,两手配合,左手在腹部摁压,右手一次次把孩子往外面揪。现在还不知道这位庸医手上用了多大力量,过不多一会儿就清楚了,这也将使古里兄明白一个道理,今后若遇女人生产,千万不能把双手具有无穷力量的医生请到家里来帮忙。这个草药郎中手上的力气虽然大,可是他在用手拉小孩子出娘肚子的过程中遇到了不小阻力,有一块东西,好像是生在了孩子背部,生在孩子背部的一块突起物,将孩子下半身卡在了病人肉门里面。这位本来与医生很好合作的孕妇在一次次对孩子的拉动中慢慢失控,喊疼喊救命的呼叫声响彻农家院落,大片血液如潮水般涌出体外。古里兄站在医生身后,语调颤抖地说,别喊了,好表妹,这位医生正在替你救命呢。嗯,表妹听见表哥在说话,其中的道理表妹也懂得。表妹喊疼的声音忽然消失了。医生正在全力救你性命。医生正用尽力气将小生命拉出你体内,不出声喊叫,说明病人已明白自己的处境。在鱼翻村一家姓骆的人家里,遇见一位肯如此倾全力相助的医生,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其实在古里兄躲藏于医生身后说“别喊了,好表妹……”时,洪梨已经因出血过多、过度疼痛而昏厥过去。身体有一半出来的孩子也在这同一时刻被医生拉断了头颈骨而突然死亡。后来等医生把小孩整个身体弄出母亲肚子,才知道这死亡的小生命是个女婴,在她背部长有异物……原来该女婴在后背比常人多长了一样东西:一只已经钙化的硬乳房。这死婴身体前后生有三只乳房,死婴是个怪胎,怪胎死了,这确实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医生这么对人说。等洪梨苏醒过来,表哥古里兄也照着医生的样对洪梨说。洪梨想想身上还留着的余痛,想想自己白天坐在马车上亲眼看见一个孩子在家乡村里羽毛房之间快乐奔跑兜圈子,摸摸腹部已经凹陷下去,想想要是让一个生有三只*的女孩慢慢在世上长大,一定也会被人笑话死的,想想,想想,最后就不想了,算了,先在血床上躺一会儿,吃点东西,过几日养好身体,再跟表哥回花家伺候奶和少爷去。算了,在回花家以前,再去老家住几天,就独自一人住在自己家里,住在外面用山里的草装饰起来、其貌酷似鸟类身上羽毛的旧房舍之中,在这种房子里过日子,不需要计算每日间从家门口溜过的时间,住在羽毛房里的人不像城市人,胸中怀有功利心,老要争取时间为自己做点大事情,住在羽毛房里也没必要像住在鱼翻村里那样,把房间砌得如同一只铁桶,连透气用的窗户也怕人触及,一定非得将它安装在离地面极高的墙上不可,有时出于礼貌,鱼翻村里的人还会情愿不情愿地在房里点上一盏光头很弱的小油灯,羽毛房子与外界并无多少人为阻隔,自然之光随着不同倾斜角度照进房间,将光明洒满屋内。是不是?古里兄问表妹是不是想回家调养一段时日,让我先回城里,是不是,是不是,这样来安排兄妹两人今后几天的行程,这样来渲泄自己的情绪……真有点像是坐在书斋里读一部书或写一部书,找不到半点真实的东西,是不是脱离了实际状况,在书房里造起了象牙塔,是不是呢表妹,但起码从所造之塔的品质来看,塔的精致总应该是有的吧,慢慢读书慢慢写书,想想书里故事,使你心绪平静,摸摸一支插在手指间的笔,手心朝下,手贴在椅子两条扶手上,将扶手擦得一尘不染,你身带温火,说到这儿,故事里的情节……不谈了不谈了,古里兄最后听明白表妹话中有话,于是不做争辩,就回了城里。好多天以后,洪梨也在家乡人帮助下,拖着虚弱病体,坐马车回到花家院子。洪梨进院没多久,少爷就赶了来,两人一见面,不说话,只是面对面微笑。洪梨这头的事解决了,但在花尚和这边却出现了大问题,这问题如同天空阴影,笼罩着花家,使其上下见不到太阳光。先是少爷持续不断咳嗽,接着就脸色一天天难看,人也日见消瘦。请了几位郎中来看病,都说少爷的肺出了毛病。郎中们写药方,对家人反复叮嘱,前后开出的药方虽有些不同,但都大同小异,没根本区别。后来有郎中说少爷得的是肺痨,再后来又有郎中说少爷的肺基本上是好的,少爷的病根不在肺上,而是在身体其它地方,再再后来,从别的城里来了一位治病的能人,他们那里的城市比这儿的城市要大出许多,在那座城里政府军和土匪也打过仗,其规模同样也比这儿大出许多,从那儿出来给人瞧病的人不叫郎中,他们嫌这名儿土气,不上耳,他们叫郎中为大夫,或者叫医生,或者叫博士,麻烦一点,就叫医学博士,其实就是个郎中,可能是本领再高一点的郎中,不是什么都会一点的草药郎中,两座城市的经济条件不一样,在那儿街上跑的全是像花家一样的小汽车,在这儿街道上行走的都是马车、牛车,速度慢,但也有好处,稳当,一般压不死人,城市不一样,郎中的叫法也不一样,但都是在给人瞧病,其实郎中就是医生,或者就是医学博士。那位远道而来的医生给少爷做了身体检查,得出的结论是:少爷不光是肺上有病(所以要咳嗽不停),而且少爷在其它方面情况也很差,不好,只是现在没全部表现出来,医生开出药方,但在临走前没留下半句能让花家人感到心胸宽解的话,那样子好像是让少爷一边吃他的药,一边在疾病中熬着,呆在家里等候死神扮作天上云彩徐缓降落。嗯,又过了多少天多少天、多少个月多少个月……直至某一天下午太阳突然钻进一片高大细密的树林背后,从那儿,透过树枝,太阳它老人家朝花家宅院倾注出一丝丝像人体鲜血一样发红的东西,当时站在院内的许多人都看见了这一景象,但他们仍跟往常一样,将此理解为是大自然向花家这户大旺之家送来温暖养人的午后阳光,这事还没结束,还没被真正有智慧的人由表及里将它所预示的内容解说清楚,却又有了一个奇怪的梦境把患病的花尚和困扰了好长一段日子:不管花尚和怎样转身看自己的左手、右手,或俯身观察处于下方的两只脚,自己周围一片居然尽是泥泞不堪的水草沼泽地,有望不到尽头的水牛浸泡在沼泽里,只有牛头和稍后面一点的脊梁骨露出水面,花尚和在这群半沉的牛中间跑呀跳呀,他跑东跑西,不停地逃跑躲避,到后来自己仍旧被水牛群包围,近前几头牛见花尚和身心极度疲惫,开始三三两两用头部器官向这位少爷做出动作,牛眼眨眨,间或眼珠子转动几下,上面牛耳朵像河中水波前后起伏,一块块略显干结的泥巴受到震动,纷纷从牛头各部掉落下来,重新与沼泽地里的湿土结合,花尚和虽然感到自己因激烈奔跑而周身疲倦乏力,但仔细一检查,自己并没气喘吁吁,心跳加快,有时连人体需要的呼吸也不见了,他用手指戳一下腿部肌肉,肌肉也无运动后的酸痛感觉,花尚和开始怀疑沼泽地是否真的存在,跑动的身体只有少量热气散发,要么在这儿自己可能就是这样了,花少爷很害怕,自己有可能丧失生命,依照十根手指的长短尺寸,往飘拂在空中的树冠靠过去,手指分出先后,手指前后不等,以后的梦境就发生了变化,被少爷手撩起的树枝为树底下沼泽湿地开启了一扇阳光之门,血液一样鲜红的光线从门中冲出,并揉搓成团,光线落在水牛身上,一次变化,使患病的小尚子不像刚开始时那样,只能绕过牛行走,他现在敢朝水牛的头猛踹几脚,因为卧于沼泽地里的水牛已变成了山坡上的岩石,水则变成林间地上的落叶层,我的小尚子觉得自己双腿力量惊人,他在岩石上跳呵跳呵,身体一次次跃起,他欢快地往空中跳呵跳呵,对啦,肯定就是那个在花家宅院外露脸的太阳,就是这个太阳,对老花家口吐红色血丝,把梦里水牛变成黑色石头,花尚和作为病人,他在由牛头变成的岩石上高高跳起来,他此时根本不需要别人帮忙,不需要洪梨陪着,带他去街上开车兜风,不需要古里兄为他的病情日夜操心,不用特地远道从别的城市请来医学博士,给他开出特别好的药方,让他躲在家中等待身体康复,我的小尚子继续用力蹦跳,他突然有一个念头,想用双臂抱起家中黑色轿车,来岩石上跳动,他被这一奇怪想法吸引住了,因此慢慢放低跳跃高度,最后停止了梦中这项跳跃运动。再往前面,请读者动动手,把书向前翻,翻到那一页后,请读者仔细找一找,我在那儿曾说起过,文学作品的优劣,其结果究竟如何,是要由时间来决定的,如今想起来,当时叙述此事,我没将其中某些细节说清楚。当时说这事儿,在我面前是有一个懂得天下大道理、懂得待人礼数的对话者存在着的,从他惯于凝视人的那双眼睛和他站立于桌子对面稍显僵硬的身姿来看,就几乎可以认定,这是个敢于执理弃情、走遍天下而不改初衷的愚笨家伙,我同他隔着桌子对视良久,然后我伸手从别的地方沾了一点水过来,乘手指尖水分充沛,咬咬牙在桌子上用水迹写出“时间”两字,接着又在“时间”两字上方写了“五百年”三个字,这三字猛如洪水,结构间充满潮湿之气,五个字刚写毕,一根被人放在桌上的细木条进入写字人视野,我把木条握在手中,接下来又是一阵思考,而且样子显得很吃力,木条被断成五截,每一截代表一百年,五截木头代表五百年,整整五百年,整整五个世纪,我让桌子对面的对话者将这五个世纪的悠长时光用手接过去,用他的手来接,我抬起胳膊,握小木棍的手指向对方,对方并不怯阵,也学了我的招式,向我伸出手,“你把木棍拿好,”我跟他说,“把木棍装进口袋,就像这样。”我说罢,为他做了装物进衣服口袋的示范动作,而事实上的情况是,当时作为一名沉思者的我,其实并没将手中木条送到对话者手里,我是在给他做示范的时候误将五根短小木棍放进了自己的衣服口袋里,而这时的他反倒不折不扣变成了另外一个善于沉思默想的人,他肯定也把手放入了自己衣服口袋里,而且在他手里肯定也握有代表五百年时间的像木棍一样的东西,我惊醒了,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面对着的是一片比下雪天还要雪亮几倍的衣橱镜子,这口装着明镜的衣橱就矗立在上面写有“时间”和“五百年”这几个字的桌子旁边,我只不过是在同镜子里的自己说话,这个当时的对话者就是我自己,卑鄙,无聊,缺心智,因此又心胸狭隘,固执,自以为是,因此在天空飞翔如肥猪一般不自在,我在天空中靠空气托着肚子,连一个弯都转不过来,兜出来的圈子又方又正……在空气中飞翔,依靠气流升降哪能像你这样,还咬着牙齿沾水写出“五百年时间”,若真让你在今后五百年历史长河里激出什么浪花来,也会是几朵不好看的花,就像被埋在地底下的红薯爬出地面,颜色淡红,形象丑陋,如同有待开采的一处铁矿。替少爷瞧病的医学博士走了。他为少爷开出的药方已被好几位以前曾经给小尚子看过病的本地医生郑重其事传阅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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