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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人家_潘小纯【完结】(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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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本地医生为了此药方,在各自内心滋生出平常人在遇见不平凡事情时都会有的感受:惊诧,不解,有点激动有点愤愤不平,极想申诉一些理由,又迷惑万分,摸着药方,五分钟不言语,一批庸医,现在怎么办,在这院子里,本地医生就小尚子的病情,采取怎样一个办法,才能使花家人认为他们也是能为人治病的医生呢,不能直接把事情说出口,对外地医生开出的方子表示惊奇,只会暴露出自己在医术上的不足,要仔细加加工,把别人的东西改变一下,但基本上得循着那位医学博士所赐的方法,对少爷进行治疗。简氏已经老了,而且是那种风烛残年的苍老和衰竭。她对小尚子的医治可是一点都拿不准主意,但她对同样是老年人,却仍显得精神充沛的古管家还是十分信任。接下来就是这两个老人的一段对话:我是搞不明白,不懂喽。经奶同意,我们就可以为少爷治病了,今天送来的东西跟以前的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请奶细看,以前的法子都是这儿的庸医给出的。可我怎么听下人说,这几天在院里进出的医生仍都是些过去相识的老面庞呢,就一个医生除外,那一个医生是从别处请过来的?是他自己路过这儿,我们没专门出去请他过来给少爷治病。我是在屋里听丫头这么说的。没有的事,奶,我没出门去请,别人请没请,我就不知道了。听说那外来的郎中是个有本事的人?是有点本事,不过人家不叫郎中,叫医学博士,他可不比我们这里的那批草药医生。我就不懂喽,只要奶点个头,同意了,我就即刻差那几个草药郎中替少爷治疗。嗳,老管家,你还让这些个废物医生替小尚子看病呵。可药方子是由那位有本事的外来医生开出来的,整个治疗方案也是由他定下来的,只是他已离开这儿。没人了?没人了,我们熟悉的草药医生虽然医术差点,人却老实,没坏心思,只要有好方子拿在手上,也许能管事。“少爷得的究竟是啥病呢。”简氏问古里兄。像是肺病,但可能不光是肺上出了毛病,身体各处好像都有些事儿,以前的医生只看到少爷的肺坏了,因为少爷经常咳嗽,而且痰里还带了颜色,一直等到医学博士来了,才诊断出少爷的身子有许多地方都坏了,光盯着肺病吃药是不会好的。简氏微微笑了笑:“所以不一样呵,可小尚子的病总得有个名儿呵。”古里兄摇头,没名,好医生、糟医生都没为少爷起一个病的名字出来,倒还是以前有个别草药郎中一见少爷当着人面停不住咳嗽,就说是痨病,那时候的少爷倒还有一个像样的病名,只是说“痨病”的郎中没下准药,直至今日也没停了少爷的咳嗽。“那外面的博士没说出病名就离开花家大院啦?”没说,但他留下了治病的法子,我们现在就是按照这个法子来为少爷瞧病的。“烦人,医生和痨病一样,都是很烦人的。”古里兄有点怀疑简氏的听觉,不是还没给少爷的病定个说法吗,他对奶说(这次古里兄不再摇头):只有很少几个医生说少爷得的是痨病,有人说不是痨病,他们说,不是痨病也有可能会咳嗽的,也会在痰里见到颜色,说不准。“反正是非常烦人的。”连个……到现在为止已经看了好多医生,却连个病的名称都找不到……这时洪梨走进屋里来,洪梨进屋后很随便一想就想到那个为自己接过生,什么都会一点的鱼翻村里的郎中,她刚将自己的想法说完,就被老表哥骂了回去。洪梨气得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听见老表哥在屋里说,临走不会向奶道个别呵?傻丫头觉得有理,回进屋子去向奶道了别。“有什么理呵,”简氏听傻丫头真向自己客气起来,反向着古里兄说,“你说这过多讲客气话有什么理、有什么好的,呵?丫头每天都要为小尚子开车,陪他外出做生意,做的尽是重要事儿,所以不用客气。”“奶,这已是旧事情啦,现在少爷得了重病,许多时候没出门坐车和做生意了,汽车总被闲置在库房里……”古里兄还没说完话,简氏就说:“你能够撑起花家的门面,包括照料街市上生意,包括请医生给小尚子看病,还包括开车儿。”“汽车我不会开,汽车我不会开。”“那么汽车就让傻丫头去开,还是老样子,但家里的重要事情要由你出面来主持。”治疗方案您同意啦?你说行,就行,我同意,只是得想法子把少爷全身各处病情都弄清楚才好,自然也包括把各种疾病的名称给弄全了。简氏说完,开始闭目静坐。古管家见状,便轻手轻脚把放在桌上的一叠纸取走,纸上所写都是医生们为治花尚和的病而提出的一条条意见,取了纸,古里兄拉表妹退出房门,留在房里的丫头把房门带上大半,只留出中间一条细缝,以便户外空气和阳光能有一点进入屋内。但是简氏在屋里并没安静多少时间,也就是说,她得知小尚子具体治病方案以后,并没有坐在屋内那把老旧椅子上闭目养神多长时间,因为身患重病的人毕竟是她亲生儿子,简氏膝下仅此一子呵。她后来的心情怎样,我们可以从她写的日记里读到:治疗……什么?就是依照那个医学博士的办法,慢慢控制病情发展,具体的实施者却是些本地庸医,他们像河中浅浪,彼此拍打咏唱,给病人全家带来了沉积于水底的污泥恶臭味,她在日记中说:庸医们带进花家来的水浪似乎把日记本里的纸张也打湿了,这么一帮家伙,靠了一点本领,在这座城市中已安身立命了数十年,他们在病人中出没,就如同骗子在人群中行骗,现在就是还没弄清楚,那位医学博士是不是一个行骗范围更为广大、骗术更为高明的家伙,她说:或者小尚子得的是不治之症,根本不怪医生,连任何庸医都不能怪罪,嘿,遥遥无期,遥遥无期呵,她自己问自己:什么?她问自己:所谓“遥遥无期”指的是什么?所谓“庸医”、“骗子”、“本身得的就是不治之症”指的又是什么?是什么概念?当然,当然,简氏正在作答,当然是这样的,有的和没有的,病情和药物和医治措施,都有,这些都存在,这次治疗的领头人可是一位从别的大城市来的医学界名人,他就像山坡上一群食草动物的领头人,是领头羊,又胡扯了,羊是什么东西,连它们喘气鸣叫时的模样也说明它们是孱弱物种,医生像羊,病情像猛虎,医生与病人都成了喂虎的肉,到此为止吧,病人的母亲到夜晚会仰头远眺天空,天空中乌云密布,月亮行踪不见,月光分散,乌云占了大片区域,月亮被反复否定,半残的月亮上面只剩下外围一条脊梁骨还在泛着青光,做领头羊的好医生是从月球上走下来的,他为小尚子制定了医疗方案,今天的日记写得不长,更写得不好,不好,简氏想来想去最后只能将那个仍旧停留在日记里面、背上驮着半条泛出青光的脊梁骨的月亮想像出来,想像月亮抓捕月亮,就像刚刚在桌子边吃了一顿饭,正确的人体形象……怎么了,近年来只习惯于坐书斋,写日记的她仿佛在这顿饱饭之后嘣的一下子进入了一片幸福的月光区域,它是一部历史,关于个人的,关于花家宅院的,关于一个女性老年人的,错,用腿脚力量站立,顶住重压,到底还是老年人在书写,在苦苦挣扎,字迹潦草不说,还显得有点无聊,出现错误,什么,又无聊又频繁出现错误,止于雪光,死于想像,出错于形象,言拙于口舌,一批医生用了同一个治病方案,灯光下的花家大院,其中每一条小径都仿佛被浇上了润滑油,同一批医生在院子里走的都是这种小路,什么,听听肺部有什么动静,对病人的脸打打手势,这是几,那是几,说一个数目字出来,让我们医生诊断诊断,手势打出来了,院子里的小路刚从病人体内穿过,从咳嗽不停的肺里面穿进去,医生把正在听肺部动静的耳朵换成了走路的脚步,当心脚下打滑,路面上淌着粘性很强的油水,耳朵变成了脚,作用不等,目的相同,写到这儿有没有再次出现错误?医生把耳朵换成脚,正在听肺音的本地医生用脚走过淌满粘液的院中小径,进入病人胸腔,是装着一个健康的肺或装着一个生病的肺的胸腔呵,这儿是第几页了,日记,一天的日记最多能写几页,写得不好又写得不长,是装着一只病肺的胸腔,有的医生从肺里听出了病因,写日记……有必要专为某位医生的见解写上很多文字吗,况且又是一个本地医生,前面说已经错了,但没说清这错误出在什么地方,就是说日记里的错误被人瞧穿了,但它们是错在日记里哪一个段落上?肺被一条条小路刺穿,拇指上的粘液具有相当高的硬度,就是说,在拇指上粘着薄薄一层高硬度的水变物质,由这一层水变物质演变成另外一层玻璃状物质,用耳朵听肺病的所有医生,所有当时在场的本地医生,他们一起站在这面天然镜子之前,他们都怀着相同想法,就是想利用从肺部流出来的水液镜子照照自己的相貌,一个人倒下,有人晕倒,就说明有地方出了错,用镜子照照恐怖的肺部病菌,一条细菌的舌头绕住晕倒的医生,今天写下的日记文字,今天被玻璃照见的人,他们都在各自岗位上勤奋工作,没有很高的医术的医生工作起来真是不顾时间……可惜我,作为小尚子的父亲、作为简氏的丈夫,已经离开这座城市许多年,不然我工作起来也同本地医生一样是不顾时间长短、不管技术高低、无视结局好坏的,一样一样,用掉许多时间,而所有在肺部细菌之中被消耗掉的时间都是无限的,而所有敢将从坏死肺肉上流出的痰液当作玻璃镜子来看、来照自身形象的医生都是勇猛顽强的人,多少页了,什么?我是说,我的简氏已经伏案写作写了多少页了,她往前面翻了翻,但没细数,一月下来,写成的日记,一页页纸叠在一道与一个男人的手指差不多一样高,在院里小径之上砌着青砖,走在这种用青砖铺成的小路上,人们感到呼吸困难,是动物躯体试图变动所处位置时遇到的那种困难,手上,身上,用左右两只听觉正常的耳朵往前面凑上去,东西仍留在手里,简氏写到这儿,停下笔,叫旁边早已露出困倦之色的丫环把房门打开,把桌上的纸收拾好,日记不写了,不写了,简氏这会儿急着要将那些正在替自己儿子治病的医生的情况弄清楚,你瞧她,全身老骨头在椅子里扭动,骨头间传出吱咯声,与椅子的吱咯声混在一起。“停止。”这大概是在六月份发生的事情。方案已被花家人了解。但必须停下来,不用再去外面请医生来家里为小尚子治病。在六月份这整整一个月之中,“停止”作为一个声音,终日在人们耳畔环绕,耳畔就是指离耳朵不远的那一带地方,也是指离天空不远的那片区域。天空就是指上空,或者是指耳朵轮廓边缘上的细汗毛所碰及的地方,耳朵四周长满了玉色汗毛,它们被微弱气流控制,在天空中飘扬或倒伏。停止的想法首先是在病者自己脑袋中形成,当时他说,凡是医生,都分为两种,好医生和不好的医生,凡是方案,也分为两种,行得通的与行不通的,病情也是如此,分容易治愈的和不容易治愈的。洪梨听后,表面没说什么,心里却想,等于没说,跟白痴一样,死了也是活该,但她表面上还是对少爷的说法极其赞赏,嘴里一连串说:对,行,真是这样,我们可以让好的坏的医生一起来家里试试,洪梨装着很着急又很真诚的样子说出自己最后的疑问:只是我们不知道这些医生的真实情况究竟怎样。这么来思考问题还是可以的,像一个准备为主人献出一切(其中包括自己的身体)的年轻女佣人,算是一个合格的下人。问题是不是变得复杂了,或者是事情原本十分简单,人人看了都觉得一目了然,只是因为有人愿意把事情弄得混乱不堪。耳朵上面是有一个天空存在,这不假,耳朵皮肤之上有长得模样酷似青草的细密汗毛,这也没错,简单,细心用手摸摸就能感觉出来,气流来了,汗毛飘起来,倒下去,上空和天空一样,是同一个概念……洪梨扶着重病缠身的花尚和走上花家院子深处那幢楼,从楼梯上往下刮来凉风,两人……是洪梨先想到风可能对少爷病体有轻微损害……两人在楼梯间停下,侧转身,等风过了,再往上走。走上楼,风又从楼上北面通往各个房间的那条过道里吹来,原因是过道里靠北面窗户有一扇没关严实。楼房中的木扶梯一级级往上,最后把人送至二楼的楼梯口。但洪梨记得这座楼上每个房间全是空的,她很清楚地记得当时这些房间的内外情景,房间窗户外面经常浓雾滚滚,雾气渐散后,太阳露头,从窗外可以见到麻雀或别的小鸟振翅飞翔,傻丫头、豆腐女、美国造轿车的驾驶员便*了身上衣服,在房间里有太阳光照到的地方与少爷大干一场,女人表示已有了强烈的性感受,她全身各个肢体被满地板打滚的阳光染成蜜液一样的颜色,这些楼上房间都一样,都是从浓雾迷漫开始,到激烈*为止,只有刚才在楼梯上遇见的凉风不一样,朝你身上吹来,你稍一转身,风便溃散,一点不留尾巴,显得直截了当,愚蠢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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