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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无所有_[美]厄修拉.勒古恩【完结】(39)

  他想到了弥迪斯和她的警告,想到了北景学院以及他临走前夜的那次聚会。现在看来,那些似乎都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那些时光是那么地天真、平静、无忧无虑,他想起来就会淌下恋旧的泪水。他从生命科学院大楼的门廊下走过时,身边经过的一个女孩儿侧眼看了看他。他觉得她很像那个女孩儿——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那个聚会时吃了好多炸面圈的短发女孩儿,于是停下脚步,回过身去,可是女孩儿已经拐过去了。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个女孩儿可是一头长发的。过去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从门廊下走出来,迎着风。风中稀疏地夹杂着几缕细雨,等雨水最终落下时就更稀疏了。这是一个干燥的世界,干燥、阴沉、充满了敌意。“敌意!”谢维克用伊奥语大声说道。他从来没有听人说过伊奥语;听起来怪怪的。雨水打在他脸上,就像砂子一样,这是充满了敌意的雨水。他最初是嗓子疼,后来头也疼得很厉害,不过头疼是他现在才察觉到的。他回到46号房间,躺到床上——床跟门之间的距离似乎比平常要远得多。他在发抖,浑身不由自主地打着战。他拉过那条橙色毯子裹住身子,整个人蜷成一团,努力地想让自己睡着,可是他在不停地打战,因为在他身体四面八方的那些微小原子在不停地撞击着他,随着温度的升高,撞击力也越来越大。

  他以前从来没生过病,身体上的不适最多也就限于疲劳,对于高烧他一无所知。在那个漫长的夜晚,在清醒的间隙,他就会想自己是要疯了。等到白天的时候,他在恐惧的驱使下开始去寻求帮助。他不敢去找同一楼道里的邻居:夜里他曾听到自己大喊大叫、胡言乱语。他拖着病体去了就近的诊所,要走过八个街区。冰冷的街道沐浴在初日的光芒之中,在他身边阴险地打着转。在诊所里,医生诊断他的这种错乱其实是轻度肺炎,然后给他安排了二号病房的一个床位。他表示不想去。助理医师批评他太自我主义了,然后解释说,如果他执意回家去,那么就得麻烦一个医生上门就诊,还得给他安排私人护理。于是他去了二号病房。病房里的其他病人都是一些老人。一位助理医师进来给了他一杯水和一片药。“这是什么?”谢维克满腹狐疑地问道。他的牙齿又开始打战了。

  “退烧药。”

  “有什么作用呢?”

  “把你的热度降下来。”

  “我不需要。”

  助理医师耸了耸肩。“随便。”她说,然后就走开了。

  多数的阿纳瑞斯年轻人都觉得生病是一种耻辱:这一方面是他们这个社会过去的成功预防的结果,另外也许是“健康”和“生病”这两个词的类推用法让他们很困惑。他们认为生病是一种犯罪,只不过并非出于故意。向这种犯罪的冲动屈服,或是使用药物来缓解痛苦,都是不道德的。他们对吃药打针敬而远之。等到进入中年老年之后,多数人就改变了想法。疼痛比耻辱更加难以忍受。助理医师把药分发给二号病房里那些上了年纪的病人,他们跟她开起了玩笑。谢维克在一边看着,既觉得很无趣,又觉得难以理解。

  之后又来了一位医生,手里举着一个注射器。“我不想打针。”谢维克说。“别自我主义了。”医生说,“翻过身来。”谢维克照做了

  再后来又来了个女的,递了杯水给他。可是他抖得太厉害,洒出来的水把毯子都弄湿了。“别管我了。”他说,“你是谁?”对方回答了他的问题,不过他没有听明白。他让她走开,说自己感觉挺好的。然后他开始跟她解释,为什么周期假设虽然本身意义不是很大,却是他研究共时理论的根本,是基础。他一会儿说自己的母语,一会儿又说伊奥语。他还拿粉笔在一块石板上把那些公式和等式写了出来,好让她和小组其他的人能听明白,因为他很担心他们对这个基础会有误解。她摸了摸他的脸,帮他把头发梳到脑后。她的双手凉凉的,摸在他脸上让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他伸手去抓她的手,没有摸到,她已经走了。

  许久之后,他终于醒了过来。他又能呼吸了,感觉通体舒泰。他不想动弹,任何的动作都会扰乱这一完美安逸的时刻,扰乱这无比平衡的世界。天花板上那道斜斜的冬阳美得无法形容。他就那样躺着,看着那道阳光。病房另一头那帮老头正在齐声欢笑,声音苍老又沙哑,听着却也很美。那个女的走了进来,在他床边坐下。他看着她笑了笑。

  “感觉如何?”

  “如获新生。你是谁?”

  她也微笑起来,“母亲。”

  “新生。不过我想,我应该得到一个新的身体,而不是原来这具旧皮囊啊。”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说的不是这里的事情,是乌拉斯的事情。新生是他们信仰的一部分。”

  “你还是有些神志不清。”她摸了摸他的前额,“没有发烧。”她说这几个字的声音触碰到了谢维克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是他内心深处某个隐秘的地方,某个被隔绝开了的地方,她的声音在这个隐秘的地方反复地回响着。他看着这个女人,惊恐地说道:“你是鲁拉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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