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鹄奔亭_史杰鹏【完结(12)

  怪不得李直这么轻蔑,不过我倒奇怪牵召为何如此谦卑,怎么说,他也究竟比李直官秩要高,何必在李直面前低声下气。这种情况可不许在我这里发生,不管李直这个人多强横,我都要慢慢地把郡兵的指挥权夺过来,慢慢地让他知道,我才是交州真正的主君。

  这时场上发出一阵欢呼声,原来是一个年轻的郡吏十二箭射中了十一箭鹄的,正举弓向周围示意。李直抚须笑道:“太守君,令郎箭术可是越发进步了。”牵召也笑:“这点微末小技,可不敢和都尉君的射士相比。”又对我解释道:“那位是犬子牵不疑,平日里也只爱好射箭,不好读书。”他转头对着儿子叫道:“不疑,快来拜见新任的刺史君。”

  那年轻人将弓扔下,到阶前来施礼,他长得面如美玉,确实仪表堂堂。我夸赞了他几句,慰勉一番,他高兴地退下了。射箭比赛结束,我开始宣布给超过合格要求的士卒都记上一定的劳绩。之后,又给新增的七十岁老者颁赐了鸠杖,这些鸠杖是年初苍梧郡就向朝廷申请的,经过细致审核,按照苍梧郡提供的名单,皇帝下诏有选择地颁赐给一些德高望重的七十以上的老人。有幸获得这种鸠杖的人,每年节日期间,将获得县廷例行发放的肉酒,这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这些老人从此之后,就可以直接闯入县廷甚至郡府,和县令和太守平等对话。除了谋反之类的死罪以外,官吏和百姓不得以任何原因侮辱殴打持有鸠杖的老人,否则判处弃市。无怪乎得到我颁赐鸠杖的老人,个个神气活现兼如释重负,他们的家人也不能不对他平增一些尊敬,这种尊敬,或者就是大汉帝国的“孝道”罢。我出自乡鄙,知道“孝”这种东西,虽然叫得好听,但在贫苦百姓之间,实际上知之而不能行之,一个儿子在老父面前摔摔打打,勃然作色,那是经常的事,碰到这种情况又能如何?去县廷告儿子忤逆,固然也能奏效,县廷将他的儿子判处徒刑,那就更加无人供给他吃喝了。况且邻里也会指责他不慈。所以多数老人除了忍气吞声苟活下去,几乎没有别的办法。但如果这个老人有了鸠杖,情况就会不同,他陡然变成了有权力和县令对抗的人,税赋少交一点,县廷也不敢逼迫,何况年节还有酒肉颁赐,在这种情况下,孝顺这个老人,让他最大限度地活着,就能给整个家族带来最大限度的利益。人世间,有什么事是不带任何功利的,我不知道。

  八 笙歌忆绸缪

  继而又举行了乡饮酒礼的活动,说实话,这点实在有点出乎我意外,没想到在偏僻的广信,乡饮酒礼的奏乐仪式也能得到如此循规蹈矩地践行。四个过程包括“升歌”“笙奏”“间歌”“合乐”,可谓一丝不苟。我目睹几个乐工从西阶走到堂上,随即瑟声响起,乐工开始唱《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曲调和我在洛阳听过的略有不同,浑厚敦朴,似乎有西京之风,堂上的瑟工和堂下的笙钟等乐师,个个肤色皴黑,手指骨节粗大,像极了地里的老农,真难以想象,如此典雅的乐曲竟出自他们粗蠢的指下。我忍不住悄悄问牵召,请教这些乐工的由来。他说:“使君有所不知,他们的祖先都是武皇帝时期徙居岭南七郡的中原人,其中不乏犯罪遭贬的世家大族,精通西京仪典,三代的礼乐文明,在他们家族,一向是世代相传的。”

  原来如此。我不由得惊问:“既然如此,前此的刺史太守为何不向皇帝陛下举荐他们,往年孝和皇帝下诏让中乐府王延寿校订西京以来失传古乐,遭到廷臣反对,认为王延寿所奏不合故典,皇帝无奈,只好诏罢。向使交州向朝廷荐此数人,不但可以堵住廷臣之口,对交州官吏来说,也享有举荐之功啊!”

  牵召脸上现出一丝难色:“话虽然这么说,但如果被大将军驳回,则非但无举荐之功,反而有妄举之祸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无功也就无过,就像使君如此清廉刚直,不也遭贬了吗?”

  这句话扯出了我的隐痛,我心头怒火腾地升了起来,想对牵召或者随便一个什么人发作,但实在又找不到理由。是的,如今梁冀专权,飞扬跋扈,凤凰在笯,鸡鹜翔舞,只能谨慎为上。举荐的人才虽好,如果不给梁冀赠金,肯定也会黜落,而且说不定给安上个“举荐不以实”的罪名,遭到连坐。梁冀的确无所不能,我自己只因为劾奏梁冀的弟弟河南尹梁不疑而险遭下狱,虽然我是朝廷人人忌惮的司隶校尉,按律有劾奏一切官吏的权力,可是碰到梁冀就只能碰壁,奏章根本递不到皇帝手上,就被他的爪牙截留。作为官拜大将军录尚书事的人,律令在他眼中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这个国家还能有什么希望?

  于是我只好缄默不言,这时乐工已经唱完了《鹿鸣》,开始唱《四牡》:

  〖四牡騑騑,周道倭迟。

  岂不怀归?

  王事靡盬,我心伤悲。〗

  庭下站立的士卒开始附和起来,大概触动了它们的心事罢。他们中有不少是中原的百姓,被征发到这个偏远的地方来服役,谁是心甘情愿的呢?每一个士卒的家里,都有老母妻儿在倚门等待着,思念跨越了多少山山水水,他们的亲人并不知道,但他们自己却非常清楚,很远很远,来的时候他们已经领略过了。

  “间歌”响起的时候,连我也不由得心旌神摇,堂上堂下一唱一和,酬唱依依,宛如朋友相答,夫妻相合,说不尽的温柔敦厚之意。堂上唱《鱼丽》毕,堂下笙奏《由庚》;堂上唱《南有嘉鱼》,堂下笙奏《崇邱》;堂上唱《南山有台》,堂下笙奏《由仪》。我尤其喜欢《南山有台》这首诗,这真是善颂善祷的绝唱,“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大概只有三代的盛世,才能写出这样伟大的诗篇来罢!

  当最后的《关雎》响起的时候,我又想起了我的妻子。当年我们就是在同样的乐曲声中步入青庐、合卺交欢的,那是我心中最深刻的记忆,我想起了我们在床上打闹的场景,她不过十七岁,我也不过二十一岁。那时我是何等的青春勃发,我们在床上一直疯闹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几乎没有力气起床……

  “使君,开始饮宴了。”牵召把我的思绪唤了回来,他目光惊奇地望着我。我意识到了什么,赶忙抬袖擦了擦泪珠,走到堂前,下令道:“诸君,现在自由饮宴罢,可以不拘一格,放浪形骸,兴尽而止。”于是刚才还肃穆的人群发出了喧闹声,又是奏乐,又是投壶,又是玩六博戏,总之吵吵嚷嚷。我也在牵召的簇拥下,进了大堂,开始饮宴。苍梧君赵信臣就坐在我身边,这让我们能很亲密地交谈。我询问了他一些祖上的事,得知他原来就是苍梧王赵光的后代,赵光投降汉朝之后,被封为随桃侯,爵位一直传承,王莽时代中绝。光武皇帝中兴时,他们族主率领族兵帮助汉朝重新平复了交州,又被封为苍梧君,至今已经第六代了。我称颂了一番他们家族的丰功伟绩,又谈了谈上任途中的见闻。他也礼尚往来,称颂了我的一些功绩,看起来似乎对我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甚至熟知我一系列的升迁轨迹,知道我原先是居巢县县学厮养,随后辟除为庐江郡太守府决曹史,迁主簿、督邮、五官掾、功曹,以察廉除丹阳令,迁荆州刺史治中从事,以酷暴免职,复拜为丹阳令,迁南郡太守,直到河南尹,司隶校尉,再贬交州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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