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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角人_[英]詹姆士·莱思登【完结】(26)

  我步履蹒跚地离开,逐渐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事有多严重和惊恐——我模糊感觉到,这件事已在暗中进行了三天。这些惊人的小小领悟超过我一下子能吸收的程度,我内心爆发出令人难以逼视的、惊鸿一瞥的一幕幕。那种效果主要是生理性的,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哭还是想呕吐。在那之后,我也承受过许多轻慢与侮辱,但再也没有哪一次对我产生如此决定性的影响。那一次我自己也有份,这点比什么都令我狼狈惊慌。之后许多年,只要一想到那三天自己惹人厌的自大举止,我仍会痛苦不堪。事后回想起来,我可以清楚看出当时自己在艾蜜莉的朋友之间昂首阔步,是如何引起他们愈来愈强烈的恨意,然而那时候我是多么确信他们都喜爱我!

  一个人对某个情境的解读,真的可能错到如此灾难性的地步吗?是的,的确可能,而这个发现令我深深不安,从此之后再也不信任自己。只要一跟别人开始自在相处,我就立刻会编出另一个平行的版本,认为他们其实暗中厌恶我。很快我就难以分辨哪个版本才对应真实,搞不清楚差异何在,于是只能撤退,改而采取疏离中立的态度。我就那么坐在106室回想这一切。我已经多年不曾挖出这些事,但每一个细节在记忆中仍无比清晰鲜明。我常想,地狱可能就是这个样子,让我一再重温这类事件,永无止境。回想的时候,我把旋转椅转了方向,双脚跷在书桌后方的架子上,呈现躺姿。这样躺着,我跟楚米齐克藏身巢穴的相对位置就跟我躺在薛芙医师诊疗室中与她的相对位置一样。重温那些事的时候,我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把楚米齐克当作了薛芙医师的替代品?也许我认为,同样身为欧洲人的他,或许比她能理解那充满限制压抑与隐藏阶级的结构,在那样的结构下才会发生这类事件。总之,回想完这一切之后,我感到平静、竭尽的愉悦感——有时我跟薛芙医师谈完之后也会有这种感觉。想到这一点,我从皮夹中取出两张二十元钞票,放在书桌上安珀的那几页作品旁:给楚米齐克的,如果他今晚来这里。我认为他应该是过着三餐不继的生活,而我觉得,我把他的精神用来代替薛芙医师,因此欠他一笔。此外我也想表示善意,表示团结精神,因为我跟他一样,都是来自旧世界、努力要在新世界扎根的人。然后我出发前往伊莲家。

  独角人 第6章

  天渐渐黑了,树梢形成断线图案,映衬着玻璃般的地平线。我处在刻意暂时中止的状态:中止判断,中止情绪。我正在执行自己的计划,但是很被动,房间暂时中止意志。在桑葚街上的女装店,我看见一件V领毛衣,灰色羊毛料,袖口绣有花朵。这正是卡萝会穿的衣服:朴素端庄,又带有顽童似的不甘承认的女性味道。要是我们还住在一起,我会毫不考虑就买下来送她。我常做这种事,她似乎也很喜欢这样。我本来迟疑地想走开,却决定还是买下那件毛衣。价钱很贵,但单是拥有它便似乎让我前进一步,更接近未来某个假设性的时刻,让我有机会把这件毛衣送给她。来到火车站却往平常的反方向移动,感觉颇为奇怪。

  窗外暮色中,一排低矮小屋掠过,白色圣诞灯(这是新样式,像野草入侵一般席卷全国)呈之字形挂在露天平台的塑料屋顶边缘。再过去是旧组装厂,前面堆着一排腐朽的卡车驾驶室——只有驾驶室而已,活像恐龙坟场里的巨大头骨。继之出现的,在残余天光中显得更加奇怪的,是已成鬼蜮的游乐场,看来已经荒废数十年,只剩某个遥远年代游乐小花朵的外荚与苞片。旋转木马没了马,只剩下放射状的轮辐;一座木头小亭上有两个已无法辨识的字,开头字母分别是大写的H和M,褪色的马戏团字体。

  之后的景物全被灌木丛里张牙舞爪的攀爬植物挡住,能看见的只有几个黑暗形体,仿佛丛林里的废墟。伊莲的那一站只有一侧寂寞的月台,旁边是几乎空荡荡的停车场。我坐上出租车,才发现没带她写的那张指路纸条,想来是忘在研究室。怪的是,尽管我最近丢三落四,尽管只在她写下来的时候看过一次,却还记得她家地址。我把这当作好兆头。这城镇是新建住宅区:每一区有二三十栋一模一样的房子,前面种着一模一样的灌木丛,插着售屋的大牌子。我看过这种地方在夏天的样子:在房子四周晃来晃去的人穿着睡衣似的衣服,仿佛认为休闲的概念离不开睡眠。伊莲住的“林肯庭”还没全部完工,赤裸裸的土地上立着盖了夹板的骨架,有些房屋之间还有东一片西一片长满灌木的旧日农地,尚未改头换面成整整齐齐的草坪。冷冷的空气里有经过防腐处理的木材味。

  我付了出租车费,走上短短的人行道,来到伊莲家门前。她打开门,飘来一阵香水味。她就站在那里,眼神掩不住热切欢喜,身穿柠檬黄衬衫,搭配长及小腿、贴合臀部的棕色裙子。抵达前,我决定要轻吻她的唇作为问候,现在却一时迟疑不前。她似乎有种令人难以招架的软性特质,模糊的五官沾了服装的光,变得格式化,有点令人却步。然而我还是硬着头皮埋进那阵香气,嘴唇轻轻拂过她的唇;她似乎对这举动感到意外,但并无不悦。她带我走进铺着灰地毯的房间,墙上贴着半抽象花朵壁纸,后方一块用餐空间铺着地砖,玻璃桌上摆着两人份餐具。这地方有种全新的感觉,尚未渗透住户的气息。我在米灰色丹宁布的长沙发坐下,伊莲倒了酒给我,我忽然想到自己不应该空手来的——应该带束花,或至少带瓶酒。伊莲把酒递给我,迟疑地看着沙发上我身旁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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