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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蒜薹之歌_莫言【完结】(15)



 她用尽全力才爬起来,秋天的后半夜,凉气袭人,她的肢体被cháo气侵袭,变得麻木不仁。她突然想到娘曾经说过,在野地里睡觉,遭到雾露的打击和地气的侵袭,会得麻风病。娘的脸在眼前晃动。她后悔了,没有了滚热的炕头,没有了老鼠跳梁的声音,没有了墙角上蟋蟀的啼叫,也听不到外屋里大哥的梦呓和二哥的呼噜,她六神无主。她现在最想的就是那个散发着烟灰味的热炕头。

 白天的事涌上脑中的幕,过去的事也全都回忆了起来,她对夜恐怖对明天恐怖,她感到自己荒唐,她恨高马。

 高马坐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眼睛习惯了黑暗,星光灿烂,huáng麻的叶片和主秆上都反映着星的绿幽幽的光。她看到高马坐着,双臂放在屈起的膝盖上,头又放在双臂上。他一动不动,连喘息声都没有。他好像一块石头。她感到这个人现在离自己十分遥远。她感到自己十分孤单。而四周那些绿的眼睛正在步步bī近过来,连尖利的趾爪踩破枯叶的声音也大得震耳了。背后一片冰凉,那些毛茸茸的尖吻已经触着了脖子,她忍不住发出尖叫声。

 高马猛地跳起来,像一只被打懵了的jī一样转了两圈,huáng麻欻欻啦啦地响着,一片细小活泼的绿色光点在他的身体周围闪烁着:

 怎么啦?怎么啦?

 这是个男人,不是一块冰冷的礁石。高马惊恐的询问声唤醒了她,她想。她感受到了他身上的热量,背后寒冷的làngcháo催着她从地上弹跳起来,扑到了他的怀里。

 哥……我怕……我冷……

 金jú,别怕,别怕。

 他的双臂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腰,他臂上的力量呼唤着她的ròu体的记忆力。一年多前,他紧紧地搂着自己,那时候他的扎人的嘴巴就是这样扎在我的嘴上,然后我们就亲。现在,她却没了兴趣。她没有力量去响应他的嘴唇的召唤。他的唇是滚烫的,他的口腔里有股霉变蒜薹的味道。

 她扭着僵直的脖颈,用意识拥抱着他。

 我冷……我全身都麻了……

 高马松开她,她的腿软软地塌下去。在晦暗的夜色里,他周身上下跳跃着绿色光点,一些圆的、椭圆的光点。高马从她刚才躺着的地方捡起了一件上衣,抖抖,连这件上衣上也是绿色的光点,它们溅出来,溅到huáng麻上,就附着在那里,膨胀着,收缩着,一明一暗着。

 高马把衣服披到她肩上,衣服湿口答口答的,很沉重,有一股狗皮的咸腥味钻进她的鼻道。

 他坐下了。我坐在了他的的腿上——她后来经常回味这一段qíng景:他嘴里哈出来的热气喷到我的脸上,他嘴里的气味令我厌烦,蒜薹的气味。在不黑的黑暗中我能看到的紫色的脸,绿色的光点碰撞着他的紫脸。我说:

 我的腿、胳膊……都麻了,全身都麻了。

 高马把金jú平放在地上,用两只粗糙的大手,揉搓着她的腿、胳膊、十根手指头、十根脚趾头,每条肌ròu都被他按摩遍了,每个关节都替她捏遍了。他的手捏到哪里,哪里就有触电般的麻苏苏,他的手捏到哪里,哪里就如被烘烤般的热乎乎。温热的感觉从脚流到头又从头流到脚。她眯fèng着眼,捕捉那些绿色的光点。他赤luǒ着背,竟然是瘦骨嶙峋,两颗男人的豌豆大的黑rǔ头诱惑着她,她产生了捏一下那东西的愿望。后来她就捏了它一下。

 他继续按摩着她,她心里为他的劳动所感动。他的手时重时轻,时紧时松。她的呼吸粗重了,心跳也加快了,她把适才想到的好多事都忘光了。她燥热,这时她感到他的身体是冰凉而cháo湿的,他嘴里呼出的气凉森森的,有一股薄荷叶子的气味。她期待着什么。

 他的手指在摸她的皮肤,她有些恐惧又有些好奇。她本能地抬臂去保护什么时,却好像在有意地引导他。现在他的粗糙的手掌在抚摸她的rǔ房了,一阵寒热袭来,她周身的皮肤都紧张,电làng一波波在身上滚。

 ……他的身上全是那绿幽幽的光点,周围的huáng麻上也沾满了绿光点,它们跳着,飞着,画出密密的、摇摆不定的优美的弧线……这些绿光点笼罩着他,连他的牙齿上也有。

 她听得到自己的呻吟。

 ……这么多绿光点,这么多萤火虫。绿光点在飞行中窸窣有声。

 她有时候把身体用力弓起来,去捕捉绿光点,她的手抓挠着他的背,好像要捉它们。它们不是一味的绿,瞧它们变幻颜色了,变成暗红了……又绿了……又红了……又绿了……最后是一片金子般的辉煌。

 等他们再次醒过来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她感到只有被他搂在怀里才是实在的,一离开他的怀抱,什么也变得有影无形。也只有在他怀抱里,她才能看得到那些美妙的绿光点。

 哥……你累坏了吧?身子不要紧吧……

 他的嘴里有一股薄荷味,他把这些气味chuī她的耳朵里。

 星星都是碧绿碧绿,星光断断续续。雾气加重,泥土的腥气也加重。秋虫们都累了,歇了嗓子睡觉去了。huáng麻沉默了,凝着脸,làngcháo声滚滚而来,她把脸放在他的胳肢窝里,眼睛黏黏涩涩的。làngcháo声使她产生安全感,便搂着他的脖子,沉沉睡去。

 四

 天亮时,群鸟在天空里噪叫着,huáng麻叶片上挂着晶莹的露珠,深绿的叶片十分jīng神,尖削的叶尖都上指着天。huáng麻的秆有深红的颜色,也有淡huáng的颜色,每一棵都笔直,每一棵都高挺,初升的太阳把鲜红的光线斜刺里she进来,照耀着高马的脸。他的脸清癯慡朗,两只眼睛里流露着掩饰不住的欢愉。现在她感到一刻也离不开他了。他身上发出的力量紧紧地吸引着她,使她的眼睛跟随着他旋转。想起夜里的事,她心里怦怦地跳,血往脸上涌。她qíng不自禁地再次扑到他身上,用牙齿轻轻地咬着他的脖子,并且贪婪地地吞咽着被他脖子的灰垢污染成咸汗味的口水。她咬住他脖子一侧那根粗大的动脉时,感到它qiáng有力地搏动着。这澎湃的搏动令她心醉神迷,难以自持。她咬着它,舔着它,用两片嘴唇夹着它。她感到内部的器官像鲜花般开放了。这时她说:

 高马哥……高马哥……就是死了,也不冤枉了……

 huáng麻叶片上的露珠扑簌簌地跌落着,湿漉漉的huáng麻jīng秆像涂了一层油,光彩夺目,地上的cháo气上升,蒸发,金红的阳光逐渐增添着白炽的成分,在他们背后有一只花脸鹌哞哞地叫着,叫声很长,很沉闷,好像那神奇的鸟儿是把嘴巴扎在泥土里鸣叫。边也有一只花脸鹑在鸣叫。很长,很沉闷,好像那神奇的鸟儿是把嘴扎在地里鸣叫。在他们前面不远处也有一只花脸鹌在鸣叫,与后边那只遥相呼应。清晨时空气停止了流动似的,huáng麻们凝固着,宛若浸泡在静止的红海水里的珊瑚。

 他把她推开了,说:

 我们吃点东西吧。

 她微笑着,仰着身体,望着脸上密麻麻、乱纷纷飞动着的绿光点和金色的光点,全部的意识都集中在头脑深处的一个微妙的地方,那里响着cháo的涌动声,遥远而神秘。她希望永远沉浸在这种境界里,身体一动不敢动,呼吸也被屏住,那地方有一颗喜动活泼的水银珠,停在那里,抖抖颤颤,随时都准备滑走。

 起来吧,吃点什么。高马捏着她的手腕子摇动着。

 水银珠飞快地滚走了,她看到了眼前的huáng麻和阳光,心里感到很烦躁,但又找不出责怪高马的理由。

 高马从一个蓝包袱里摸出几张白面单饼和一把蒜薹。蒜薹的根部已经枯萎,梢儿也枯萎了。他掐掉蒜薹的根和梢,单剩下中间绿绿的一截。他把六根蒜薹卷到一张饼里,递给金jú。

 她摇摇头,她还沉浸在刚才那种幸福的感觉里,并试图捕捉到它。刺鼻的蒜薹味gān扰着她,她早就讨厌蒜薹的气味了。

 快吃,吃了我们就赶路。高马说。

 她犹犹豫豫地接过单饼,拿着,却不吃。一直等到高马咬了一口夹蒜薹的单饼后,她才试探地咬了一口。单饼硬得像在冷水中浸泡过的麻布一样。高马腮上的肌ròu抽搐着,滚动着。她听到了生冷的蒜薹在他口腔里又滑又腻地响着。她也咬住了蒜薹,它们冷冷地、像刀子刮竹般响着,她的口水满了嘴,心里有无法忍受的生、冷、滑、涩。

 高马还在láng吞虎咽,一边吃一边粗重地喘息。他还放了一个很响的屁。她厌恶地把脸别过去,把那张饼扔到蓝包袱上,单饼散开,蒜薹bào露出来。

 你怎么啦?高马着急地问着,他的白牙fèng里夹着一丝蒜薹的绿筋络。

 没怎么啦,你吃吧!她低声说着,这个男人满嘴的蒜薹味又使她感到和他之间有了距离。

 高马匆匆嚼完一张饼,又把她扔掉的那张饼卷好,说:

 你不吃也罢,等到了苍马县城,买可口的给你吃。

 高马,我们去哪里?她迷茫地问。

 我们先去苍马县城,坐长途汽车去兰集,再坐火车去东北。你哥他们现在一定在天堂火车站等着我们呢!他有些yīn鸷地说,让他们的yīn谋彻底破产。

 去了东北怎么办?她依然迷茫地问。

 我们去黑龙江省木兰县,我有个战友在那里当副县长,求他帮我们找个工作gān。高马胸有成竹地说。

 他又大口吃起饼来。他又放了一个响屁。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笑了。

 高马的脸红了,不好意思地说:

 我一个人过惯了,你别见笑。

 她立刻就原谅了他,就像对一个小孩子说话,她说:人人都一样,吃着五谷杂粮,还有不放屁的?

 女人呢?女人也放屁吗?高马说,我怎么也想像不出像你这样的漂亮女人也会放屁。

 女人不也是人么!她说。

 huáng麻上的露水gān了,北边的原野上,有一头毛驴在勾儿嘎儿地鸣叫着。

 大白天,我们敢走?金jú问。

 敢走,我们越是大胆越是没事,这里离苍马县有三十里,三个小时就能赶到,等到你哥他们回过头来苍马追我们时,我们早就到了兰集啦。

 我不愿意去啦,金jú说,我成了你的人,俺爹和俺娘也许就回心转意啦!

 你别做梦啦,金jú!高马说,你爹和你娘不打死你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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