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天堂蒜薹之歌_莫言【完结】(16)



 俺娘还是疼我的……她含着眼泪说。

 她疼你什么?她疼你哥,把你当个家什一样跟人家jiāo换。高马说,金jú,你真的甘心跟那个刘胜利去过一辈子?金jú,别痴了,听我的话,跟我走,我那个战友是副县长,你想想,一个副县长,权有多么大!安排咱俩还不是他说句话的事,在部队里,俺俩好像亲兄弟一样。

 高马,我可是把什么都给你了。我就像条狗一样,你一召唤,我就跟着你跑啦……

 金jú,高马抱住她的肩膀,说,高马即便是卖血,也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哥……我们就这样搂抱着死了吧……你把我弄死吧……

 不,金jú,我们不死,我们要闯过这一关,闯出个人样来让你爹和你娘看看。

 她看着qíng人脸上那坚毅得有些残忍的表qíng,不由得抬起手,去抚摸他额头上那些疤痕,她怜爱地问:

 还痛吗?

 这里痛。高马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

 她把脸伏在他那怦怦跳动的地方,说:

 哥……你为我吃苦啦……我哥他们,是些黑了心的láng……

 也不要这样骂他们,高马宽厚地说,他们也活得不容易。

 是的,他们也不容易,金jú说,我这一跑,他们就完了……

 哎,想起来了,金jú,高马故意地打断了金jú的话,神采飞扬地说,还记得去年那天吗?我帮你割麦子那天,我说把录音机换上新电池后借给你听,一直没捞到机会,现在,它是你的了,你听吧。

 高马解开包袱,把收录机从纸盒里拿出来。他揿了一下键,录音机沙沙地响着,一个女孩子娇滴滴地唱起来: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

 这是新磁带,董文华唱的,高马说,董文华也是个当兵的,沈阳军区的,个子不高,胖乎乎的,模样挺恬静的。

 你见过她?她问。

 在电视上看过。高马说,孙宝家新买了彩电,他家里今年种了六亩蒜,光蒜薹就卖了五千多元……不是到了这一步,我也真不割舍离开家乡,种蒜赚钱,明年县里还让扩大种植面积。

 高马把耳机cha到录音机上,声音突然消逝,金jú有些惶惑,高马把耳机挂到她的头上,大声说:

 这样更好听!

 她看到高马从包袱里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里装着一沓子十元的钱。

 我把能卖的都卖了,房子让于连水大哥给照望着……也许,在东北待几年咱还要回来……

 她听到耳机里一个女人在吼叫:

 阿里巴巴!嗨!阿里巴巴!嗨!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月过十六缺半边

 卖了蒜薹家家欢喜

 卖不了蒜薹心如汤煎

 ——张扣对卖蒜薹群众演唱片段

 一

 高羊被关在县公安局临时看守所的一间很大的监室里。他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那两扇通红的大门留给他的印象十分深刻,他先前来卖蒜薹时从这红漆大门外走过。他记得大门外是一条沟,沟里有一些污黑的水,水里有一些半死不活的糙。县城里处处喧闹不止,惟有这里冷冷清清。沟中的污水里孳生了很多红色的小虫子,他第二次来县城卖蒜薹时曾看到一位身穿白绸褂的老头子cao着一根竹竿——竹竿头上套着蚊帐布fèng成的兜兜——在水边捞那些红虫,同行者说是捞了喂金鱼的。

 警察打开了他的手铐,摘走了。他的双手解放,虽然手脖子上那两道深槽紫红难看,他还是感动得想哭。警察同志把手铐挂在皮带上,推他一把,说:进去!他往前一扑,也就进去了。警察用手指指靠窗户那块chuáng板,说:睡这儿,从今以后,你就是九号。

 同室的一个年轻小伙子从木板上跳起来,拍着手叫唤:

 欢迎新战友!欢迎新战友!

 铁门咣嘡一声关上了。那个小伙子用嘴巴模仿着锣鼓家什铿锵声,身体在狭窄的空间里转动着,跳跃着。高羊怯生生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他推着光头,但由于头上坑洼太多,理发推子无法深入到那些坑洼里,所以他的头青一块白一块的,很是难看。他跳着转着。高羊时而看到他gān瘦gān瘦的、没有一点血色的脸,时而看到他生满了黑痦子的背。这小伙子瘦得几乎没有腚。他跳着,高羊就想起了用纸壳剪成,一捏连杆就翻跟头的牵线纸偶。

 有人在门外用什么东西捣着铁门,捣几下,喊几声。片刻,一张方方正正的脸出现在高高的铁窗外,就是这张脸在吼叫:

 七号!你捣什么乱!

 小伙子停止跳跃,翻弄着灰白的大眼珠子看着铁窗外那张脸,说:

 报告政府,俺没捣乱!

 你跳什么!?你叫什么!?铁窗外的方脸严厉地说。

 高羊看到了刺刀的寒光。

 我锻炼身体。

 混蛋!这是你锻炼身体的地方吗?

 噢!年轻犯人怪叫一声,几步冲到铁窗前,尖叫着:政府,政府还兴骂人哇,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教导我们不打人骂人!找所长来,问问你凭什么骂人!

 被呼做政府的岗哨高举起枪托来,捣着铁窗棂子,生气地说:

 你老实点!要不我就叫看守来,给你戴上手铐脚镣!

 年轻犯人抱着头逃回自己的chuáng上,夸张地叫着:

 政府政府,大叔大叔,俺不敢了,俺告饶了!

 他妈的,混账东西!岗哨骂了一句,脸从铁窗口消逝了。

 高羊听到岗哨的皮鞋踏得走廊当当地响着。

 这条走廊长得好像没有尽头,那响声也就没有尽头。高羊想起从囚车里出来后,就被警察同志架到一间铁灰色的屋子里,一个老警察问了他许多话,还对他说:从今之后你就是九号!后来他就走在这条长长的走廊上了。他越过了一个个铁门,一眼眼铁窗,铁窗里晃动着一些灰白的脸,那些脸都像薄薄的白纸剪成的一样,似乎一口气就能chuī破。

 他还恍惚记得马脸青年被两个警察同志从囚车上拖下来,那件白警服自始至终包住他的头。后来好像来了一副担架什么的,把马脸青年抬走了。他用力想像着马脸青年的下场,越想越糊涂,便不去想他。

 监室里灰暗得很,地面是灰色,墙壁是灰色,chuáng是灰色的,一只只饭钵子也是灰色的。一线西斜的阳光从铁窗棂里she进来,涂在灰墙上,呈现出紫红的颜色。从窗棂里望出去,眼睛碰在一架蓝色的起重机上。起重机的顶端有一个四四方方的玻璃镶嵌成的小房子,小房子也被阳光照耀着,一闪一闪地亮,一群被阳光涂抹成金红色的白鸽子紧擦着小房子飞过去,鸽哨吱吱地响着,听后让高羊胆战心惊。那群鸽子飞走了,一会儿又飞回来,哨子依然吱吱地叫着,照样使他胆战心惊。

 正在高羊发愣的时候,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头儿扑上来,痉挛的手指急促地摸着高羊,尖声尖气地问:

 烟……烟……新来的,有烟没有?

 高羊赤脚,光背,只穿一条大裤衩子,老头儿又黏又滑散着恶臭的手指触到了他的皮肤,他遍体爆起jī皮疙瘩,恨不得大吼大叫。

 老头儿摸了他一阵,毫无收获,便悻悻地走了,guī缩到chuáng上去。

 一个中年人坐在他对面,瓮声瓮气地问:

 伙计,犯了哪条律令?

 昏暗中他看不清问话人的面孔,他只是想当然地认为这是一个中年人。那人坐在水泥地板上,一颗硕大的头颅靠在灰chuáng上。他有些胆怯,嗫嚅道:

 我……我也不知道犯了哪条律令……

 你是说政府冤枉你啦?中年人冷冷地说。

 我没说政府冤枉我呀!高羊辩解着。

 瞎扯!中年人竖起一个粗大模糊的黑手指,恶狠狠地说,你瞒不了我,你是个qiángjian犯!

 高羊羞惭地说:我不是……我有老婆有孩子怎么能gān那种丑事呢?

 你一定是个偷盗犯!中年人又说。

 我没偷!活了四十岁,我连人家一根针都没拿过!高羊生气地说。

 那、那你是杀人犯!

 你才是杀人犯!

 我是杀人犯,中年人说,没杀死,我对准他的头打了一棍,把他的头打破了。他们说他脑震dàng,狗屁,脑子还能震dàng?

 一阵尖利的哨声在走廊里响起,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开饭啦!一个沙哑嗓子的男人在走廊喊叫,把盆子伸出来!

 那个摸索过高羊的老头子从chuáng下拖出两个灰色的搪瓷盆,从铁门下边一个四方的空dòng里推出来。这时候,监室里一片光明耀眼,但这光明很快就暗淡了,变成昏huáng的、雾一般的气体,在监室里流动着。他这时才发现监室是这般高瘦,一个小小的,蒜锤子形状的电灯泡安在同样漆成灰色的天花板上,好像半天里的一颗星。天花板是那样的高,两个高个子叠着罗汉也摸不着顶。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天花板修得如此高,这要给安装灯泡的工人制造多少困难啊!在电灯泡偏北半米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天窗,窗上安装着一层压一层的铁片。灯亮了,有十几只庞大的苍蝇在飞舞,嗡嗡的声音使他心烦意乱。他看到,监室的四壁上还伏着一些没有飞动的苍蝇。

 那个自称杀人犯的中年汉子——果然是个中年汉子——从chuáng头上拿起一个搪瓷钵子来,用手掌擦着钵子里的食物残渣。擦几下,就一手捏着钵子沿,一手持两支红筷子,有节奏地敲打着瓷钵子的边沿。gān瘦的青年犯人也把自己的盆子从chuáng下拖出来,扔到铺上,他不敲饭碗,却用力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

 中年犯人停住手,踢了年轻犯人一脚。中年犯人穿着一双足有八斤重的破翻毛皮鞋,裤管上的破dòng里露出黑的皮肤和huáng的毛。他一脚踢中了年轻犯人的腿骨——一定踢得非常痛——年轻犯人哭咧咧地叫了一声,身体跳了几下,就跌坐在chuáng上,捂着腿问:

 杀人犯,你凭什么踢我?你这个狠种!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莫言